太子爷为了哄他心尖上的戏子,嫌我娘这个养猪匠脏了眼,亲手将她扔进野猪圈。
我娘被万猪啃噬,尸骨无存,那惨叫声夜夜扎我的心。
所有人都当我这个哑巴妻子吓傻了,认命了。
可他们忘了,我是养猪的,我最懂怎么对付畜生。
戏子,太子,欠下的血债,我要你们用同样的方式,加倍偿还!
1
我叫阿蛮。我不会说话。
我爹娘是京城外头怀柔地界养猪的,大字不识一个,就会伺候那些哼哧哼哧的牲口。
命好。所有人都这么说。
一个养猪匠家的哑巴闺女,嫁给了当朝太子爷,厉湛。
厉湛,名字都透着一股子贵气,人也长得金贵,眉眼,身段,哪哪都好。他爱听曲儿,尤其爱那江南水乡飘来的吴侬软语,软,糯,勾人。他说那声音像三月里的柳絮,挠在人心尖尖上。
我不会唱,我连话都不会说。我只会啊啊比划。我身上,大概总有股子洗不干净的猪圈味儿吧,我自己闻不到,但那些娇贵的人,鼻子灵。
成婚三年,厉湛没碰过我。
太子府后院,他圈了二亩地,不是养猪,是养雀儿。南腔北调的戏子,男的女的,都养着。一个赛一个的嗓子好,身段软。
他倒也算个体面人,从不让那些莺莺燕燕闹到我跟前来,我在我的正院里,安安静静当一个木头人,一个摆设,一个哑巴太子妃。
我以为日子就能这么过下去,熬着,熬到死那天,也算全了爹娘的脸面。
我娘想我。
三年了,她头一回求了恩典,进宫看我。
她穿了最新的粗布衣裳,洗得发白,头发梳得油光,用一根旧木簪子别着。她提着一篮子自己家腌的猪耳朵,猪头肉,用荷叶包着,乐呵呵地,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
她看见我,眼泪就下来,抱着我,粗糙的手摸我的脸,一个劲儿地拍我的背。
她也不会说什么好听话,就是念叨「蛮儿,我的蛮儿,你受苦了没有,看着瘦了」。
我不能说话,我只能摇头,拼命摇头,眼泪也跟着掉。
那点子猪肉味儿,在富丽堂皇的太子府里,确实扎眼。
那天,厉湛带着他新宠的京城第一青衣,苏青鸾,从我院前过。
苏青鸾,那嗓子,那身段,据说一出「游园惊梦」能把人的魂儿都唱飞了。厉湛宠她宠上了天,头一回破了例,让她出了后院那二亩地,带在身边。
我娘刚把那包卤肉放桌上,荷叶打开,那股子家常的,浓郁的,带着点儿腥的肉味儿就飘了出去。
苏青鸾刚好走到门口,她拿帕子捂住了鼻子,身子一软,就往厉湛怀里倒。
「殿下,这是什么味儿啊,熏得人头晕。」
那声音,真好听啊,娇滴滴,软绵绵,像带了钩子。
厉湛的脸,当场就沉了。
他走进来,眼睛像刀子,扫过桌上的卤肉,扫过我娘那张局促不安的,堆满讨好笑容的脸。
我娘吓坏了,她知道自己闯祸了,赶紧站起来,弓着腰,想把肉收起来,嘴里结结巴巴「对,对不住,殿下,乡下人的粗东西,脏了贵人的眼,我这就拿走,这就拿走。」
她的手抖,一不小心,一块猪耳朵掉在了地上,滚了两滚,正好滚到苏青鸾的绣花鞋前面。
那鞋面是上好的云锦,绣着并蒂莲。
苏青鸾尖叫了一声,像踩了蛇,猛地跳开,直接跳进了厉湛的怀里,哭腔都出来了「殿下,脏死了,我的鞋,这是什么腌臜东西!」
我娘吓得脸都白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给厉湛磕头,给苏青鸾磕头。
「贵人息怒,民妇该死,民妇该死。」
我冲过去,挡在我娘身前,我跪下,给厉湛磕头,我拽他的衣角,我指指自己的嘴,再指指我娘,我拼命摇头,我用手比划,求他,求他别生气,我娘不是故意的。
厉湛看我的眼神,冰冷,厌恶。
那不是看妻子,甚至不是看人,是看一滩烂泥,一块顽石。
他轻轻拍着苏青鸾的背,柔声哄着「莫怕,乖,脏东西而已,本宫给你处理了。」
然后他看向我娘,声音冷得掉冰渣子「你这老货,和你女儿一样,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一身的猪骚味,也敢进本宫的府邸?脏了青鸾的鞋,你拿什么赔?」
他一脚,踢在我娘的心口。
我娘一个老婆子,哪经得住,直接摔出去老远,头磕在桌角,血,一下子就流出来了。
我疯了。
我扑过去抱住我娘,喉咙里发出「啊啊」的野兽一样的声音。
血,红色的,从我娘额头流下来,染红了她的眼。
「殿下,这老货弄脏了您的地界,真是晦气。」苏青鸾还在火上浇油,她看着我娘的血,眼里没有半点不忍,只有嫌弃。
厉湛笑了,他看着苏青鸾,眼神宠溺「青鸾说得对。什么出身,就该呆在什么地方。养猪的,不就该跟猪呆在一起么?」
他招手,叫来两个侍卫。
「把这老货,扔到后山兽园的猪圈里去。让她跟她的同类,好好亲近亲近。」
猪圈?
我猛地抬头,眼睛瞪得血红。
不,那不是普通的猪圈。那是兽园里,厉湛为了取乐,专门养的几十头野山猪,獠牙外露,性情凶猛,平日里都是喂活物。
那是,要我娘的命!
我死死抱住我娘,不撒手。我用尽全身力气,去撞那两个侍卫。
我咬他们的手,我踢他们的腿。
我不会说话,可我的眼睛在说话,我的灵魂在尖叫。
那是我的娘啊!
厉湛烦了。
他亲自走过来,一脚踩在我的手背上,用力碾。
骨头碎裂的声音。
十指连心,疼。
可心更疼。
他像拎小鸡一样,把昏迷的我娘拎起来,交给侍卫。
我爬过去,用另一只手抱住他的腿,我给他磕头,额头磕在青石板上,砰砰响,血流出来,和眼泪混在一起。
求你。
求你。
放过我娘。
厉湛居高临下看着我,眼神里全是鄙夷「一个哑巴,一个老货。真是绝配。」
他抽出腿,转身揽着苏青鸾的腰,柔声说「走吧,别让这脏东西污了你的眼,咱们去听曲儿。」
苏青鸾回头,冲我笑了一下。
那笑,得意,恶毒。
两个侍卫拖着我娘,像拖一条死狗,往后山去了。
我爬着,用那只断了骨头的手,在地上爬,指甲抠着地面,血肉模糊。
我要去救我娘。
可我被其他下人死死按住。
没过多久,后山方向,传来凄厉到极点的惨叫。
那是我娘的声音。
我认得。
那声音,被无数野猪兴奋的,贪婪的,疯狂的嚎叫声,啃噬声,淹没。
一下,又一下。
仿佛钝刀子,割我的心,割我的肉。
万猪啃噬。
我娘,生我养我的娘,被那些畜生,活活咬死了,撕碎了,吃掉了。
天,突然就黑了。
我听不见猪叫了,听不见惨叫了,听不见苏青鸾娇媚的笑声和厉湛温柔的安抚。
我的世界,只剩下一种声音。
血,滴在地上的声音。
我娘的血。我的血。
我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厉湛,苏青鸾。
我不会说话。
可老天爷知道,我在心里发誓。
血债,必须血偿。
你们加在我娘身上的痛,我要千倍,万倍,还给你们。
我要你们,生不如死。
2
我醒过来的时候,躺在自己冰冷的床上。
手骨被接上了,缠着厚厚的布,疼,麻木的疼。
屋外,天光大亮。
好像昨天那场血腥,只是一场噩梦。
可是空气里,仿佛还飘着那股子散不去的,野猪圈的腥臭和血气。
我娘呢?
我猛地坐起来,扯动手上的伤,疼得钻心。
一个老嬷嬷端着药进来,看见我醒了,面无表情地说「太子妃醒了,就把药喝了吧。殿下吩咐了,您受了惊,好生将养着。」
我直勾勾看着她。
我指着门外,指着后山的方向,嘴里啊啊地叫。
老嬷嬷像看一个物件「太子妃是问那个罪妇?殿下仁慈,已经让人处理了,扔去了乱葬岗,省得脏了府里的地界。殿下还说,乡野村妇,不知礼数,冲撞贵人,死有余辜。让太子妃您,莫要再想,安分守己,才是本分。」
处理了。
乱葬岗。
死有余辜。
安分守己。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心上。
我娘,连一副全尸都没有,连一副薄棺都没有。她被那些畜生撕咬剩下的,就被扔去了野狗出没的乱葬岗。
这就是厉湛的仁慈。
我看着那碗黑乎乎的药。
我接过来,没有犹豫,一口喝干。
苦。
苦到了心里。
我不能死,我不能疯。
我要活着。
我要清醒地活着。
从那天起,我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活死人。
我不哭,不闹,不比划。
我每天按时吃饭,按时喝药,按时睡觉。
我的眼睛里,没有光,像一口枯井。
侍女们,嬷嬷们,都松了口气。
「哑巴太子妃吓傻了,也好,更省心了。」
「到底是个养猪的,亲娘死了,也就那样,没几日就跟没事人一样了。」
「没心没肺的东西,哪懂什么伤心。」
她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我听着,心里平静极了。
让她们以为我傻了,以为我怕了,以为我认命了,最好。
只有死人,才不会被人防备。
厉湛再没来过我的院子。
听说,他日日夜夜都和苏青鸾腻在一起。给她修了最华丽的戏台子,请了最好的乐师,天天听她唱那勾魂的曲儿。
苏青鸾,成了太子府实际上的女主人。她的吃穿用度,比我这个正牌太子妃,还要好上十倍百倍。
她偶尔会带着人,故意从我院子前路过。
那娇媚的笑声,像针一样扎进来。
「姐姐这院子,可真是清净呢。」
「可不是,跟冷宫似的,也就配住些木头人。」
跟着她的丫鬟婆子,也跟着笑。
我坐在窗边,静静地看着她们,眼神空洞。
苏青鸾见我没反应,觉得无趣,撇撇嘴,扭着腰肢走了。
她不知道,我的眼睛虽然空,可我把她的样子,她的声音,她走路的姿态,她身上每一个细节,都刻进了骨子里。
还有厉湛。
他上朝,下朝,他去兵部,他见什么人,他和哪个皇子交好,和哪个大臣不对付。
他喜欢吃什么,他讨厌什么。
他什么时候最高兴,什么时候最烦躁。
我像一个幽灵,收集着关于他的一切信息。
下人们嚼舌根,不会防备一个「吓傻了」的哑巴。
他们说,厉湛最近为了讨苏青鸾欢心,挪用了修河堤的银子,给她打了一套红宝石头面。
他们说,三皇子一直盯着太子的位置,到处抓厉湛的把柄。
他们说,苏青鸾的嗓子金贵,每天都要用雪山冰莲泡水喝,旁的东西,一概不碰。
他们说,后山的野猪圈,因为上次的事,血腥味太重,那些野猪变得更凶了,咬死了好几个喂食的小厮,厉湛嫌晦气,让人把猪圈封了,打算过阵子把那些猪都杀了。
我听着,记着。
我的手好了。
我开始在院子里,偷偷种一些东西。
我爹娘是养猪的,可我外公,早年是个赤脚大夫,懂些草药。
有些草,长得跟野菜一样,但混在一起,能让人嗓子发紧,声音嘶哑,用得久了,嗓子就彻底坏了。
有些粉末,无色无味,撒在衣服上,皮肤沾了,会起红疹,溃烂,奇痒无比,还找不到根由。
有些东西,猪最讨厌,闻了就跑。
可有些东西,混上血腥味,猪闻了,会发狂,会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撕咬,吞噬。
我娘教过我,怎么让猪长膘,怎么给猪治病,也教过我,怎么对付那些发疯的,不听话的畜生。
对付畜生,就要用对付畜生的法子。
厉湛,苏青鸾,你们不是人,你们是畜生。
我每天夜里,都梦见我娘。
梦见她满身是血,对我笑,她说「蛮儿,娘不疼。」
我醒来,枕头都是湿的。
娘,你等着。
我不急。
打猎的人都知道,要让猎物放松警惕,要慢慢靠近,然后,一击致命。
我是一个哑巴,一个活死人,一个最好的猎手。
我把仇恨,酿成最烈的酒,藏在心里。
等开坛那日,必定,要你们醉死在这血海深仇里。
快了。
那一天,快了。
3
苏青鸾最近很得意。
太子殿下厉湛专宠她一人,后院那些个唱曲儿的,都成了摆设。她要什么,殿下给什么。那套红宝石头面,戴出去,整个京城的贵妇名伶都眼红。她觉得,取代那个哑巴太子妃,指日可待。
她唯一的依仗,就是她这副金嗓子,和这张脸。
殿下最爱听她唱「牡丹亭」,爱她眼波流转间的风情。
可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半个月来,她的嗓子总是不对劲。
一开始,只是觉得有点紧,发干。她以为是天干物燥,让丫鬟加倍地用雪山冰莲泡水,又含了上好的润喉丸。
没用。
嗓子越来越不舒服,像有什么东西堵着,唱高音的时候,总觉得气力不济,声音还带了点儿劈叉的嘶哑。
厉湛听出来了。
他皱了眉「青鸾,你最近嗓子怎么了?听着不对。」
苏青鸾心里一慌,赶紧描补「许是换季,有些不适,殿下莫担心,妾身养两日就好了。」
厉湛没说什么,但那晚,他没留宿在她那里。
苏青鸾急了。
她请了大夫。
大夫把脉,看喉咙,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是思虑过重,内火虚浮,开了些清热去火的药。
药喝下去,嗓子没好,身上倒开始发痒。
先是脖子,然后是手臂,后背。
起了一片片的小红疹子,痒得钻心。
她不敢挠,怕破了相。
可那痒,像有无数只小虫子在皮肉里爬,夜里痒得睡不着,白天痒得坐立难安。
她只能偷偷地挠,隔着衣服挠。
没几日,红疹子变成了水泡,水泡破了,流出黄水,溃烂。
尤其是脸上,也开始冒疹子。
再厚的粉,都遮不住那坑坑洼洼的痕迹。
她不敢见厉湛了。
厉湛派人来问,她只敢推说身体不适,需要静养。
厉湛一开始还亲自来看过两回,可看到她脸上红肿,声音嘶哑,眼神里的嫌恶,藏都藏不住。
他爱的是那个光彩照人,声如黄莺的京城第一青衣。
不是眼前这个面目红肿,嗓音粗嘎的女人。
厉湛来的次数越来越少。
苏青鸾在自己的院子里,急得发疯,摔东西,打骂下人。
「都是你们这些贱婢!怎么伺候的!我的嗓子!我的脸!查!给我查!是不是有人害我!」
下人们跪了一地,瑟瑟发抖,谁也查不出个所以然。
她的吃食,用度,都是最精细的,外人根本插不进手。
谁能想到呢?
那些每日用来熏衣服的香料里,被混进了一点点常人根本分辨不出的粉末。
那些每日泡水用的,号称最干净的雪山冰莲,在晒干收藏的过程中,沾染了一些极细微的,致人声音嘶哑的草药屑。
那些东西,单独一样,都不致命,甚至不易察觉。
可混在一起,长年累月,就是毁人根基的毒药。
而这一切,都经由一个管香料库房和干货的老实巴交的婆子之手。
那婆子的儿子好赌,欠了一大笔债。
某天,有人偷偷塞给她一袋子银子,和几包药粉,只让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东西加进去。
那人没露面,字条上的字,歪歪扭扭,像小孩子写的。
婆子为了儿子,铤而走险。她想,反正只是些让人不舒服的小东西,又不要命,那个哑巴太子妃的院子那么冷清,苏青鸾又那么得宠,谁会怀疑到这边来?谁又会怀疑到她?
我坐在院子里,手里拿着针线,慢慢地,绣着一只猪。
一只龇着獠牙,眼睛血红的野猪。
丫鬟看见了,笑话我「太子妃怎么绣这个?怪吓人的,该绣些鸳鸯并蒂莲才好。」
我看着她们,笑了一下。
我的笑,很淡,很空。
她们被我笑得心里发毛,不敢再说话。
消息不断传来。
苏青鸾的嗓子彻底倒了,别说唱曲,连说话都像破锣。
她的脸和身上,溃烂得不成样子,据说夜夜都能听到她因为奇痒难忍而发出的惨叫。
厉湛彻底厌弃了她。
一个不能唱曲,容貌尽毁的戏子,对他来说,就失去了所有的价值。
他甚至觉得晦气,觉得是苏青鸾把霉运带给了他。
因为,他自己也遇到了大麻烦。
御史台上奏,弹劾太子厉湛,私自挪用河堤银两,贪墨奢靡。
证据确凿。
那笔银子的去向,那套价值连城的红宝石头面,被查得清清楚楚。
三皇子一党,趁机发难,在朝堂上,列数厉湛失德失职之处。
皇帝大怒,下旨申饬,命厉湛闭门思过,交出手中部分权柄。
厉湛在府里,发了雷霆之怒。
他不知道,那封详详细细写了他如何挪用银子,何时何地,经何人之手,买了什么东西的匿名信,是如何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御史大人的案头。
那字迹,同样歪歪扭扭。
京城里,能接触到这些机密,又被人完全忽略,还能写出这种字的人,不多。
厉湛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我。
一个被他踩在脚底,亲娘被他扔进猪圈,吓傻了的,哑巴。
他把怒火,全撒在了苏青鸾身上。
「贱人!都是你!若不是为了你这贪得无厌的贱货,本宫怎会落到如此地步!扫把星!」
他冲进苏青鸾的院子,看见她那张溃烂的脸,更是恶心,一脚将她踹翻在地。
苏青鸾的惨叫,传得很远。
我听见了。
我手里的针,扎进了指腹,血珠冒出来。
不疼。
这才哪到哪儿。
我娘当日的痛,万分之一都不到。
嗓子毁了,脸毁了,恩宠没了,靠山倒了。
一个戏子,从云端跌落泥潭,这滋味,好受吗?
苏青鸾,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厉湛,你的,也快了。
我放下针线,走到院中,抬头看天。
天色阴沉,要下雨了。
风雨欲来。
4
厉湛被禁足了。
对于一个野心勃勃的太子来说,禁足,失去权柄,比杀了他还难受。
他在府里,像一头困兽,暴躁,易怒,看谁都不顺眼。
下人们个个噤若寒蝉,生怕触了他的霉头。
苏青鸾被他彻底打入了冷宫,不,比冷宫还惨。厉湛让人把她关在后院最偏僻的一间小屋里,不给医,不给药,任由她身上的溃烂发作,任由她嗓子嘶哑,自生自灭。
夜深人静的时候,偶尔能听到她屋里传来,如同夜枭般嘶哑又绝望的哭嚎。
那是从天堂跌入地狱的声音。
我听着,心里很静。
厉湛焦头烂额,他急于翻身。
他怀疑是三皇子陷害他,怀疑是朝中政敌落井下石,他派心腹出去打探,想要抓住对方的把柄,反咬一口。
他唯独没有怀疑过我。
我依然是那个安安静静,傻乎乎的哑巴太子妃。
我每天,按时给他送汤。
禁足期间,外人不能见,只有我这个正妃,可以名正言顺地去书房。
我端着汤,低眉顺眼,放下就走。
厉湛看都不看我一眼,有时候烦躁了,还会骂一句「滚开,看着你就晦气」。
我默默地退下。
他不知道,我每次去,眼睛都在看,耳朵都在听。
他的信件,他看的奏报,他和心腹压低声音的谈话。
他说,那笔河堤银子,虽然挪用了,但账目上做了手脚,按理说,外人不可能查得那么清楚,除非,是府里出了内鬼,而且是知道核心账目的人。
他说,后山那个野猪圈,晦气得很,里面还埋着一些他早年处置政敌时,见不得光的东西,得找个机会,彻底清理干净,不能留下任何把柄。万一被三皇子的人翻出来,罪加一等。
埋着东西。
猪圈。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我娘的尸骨,被扔去了乱葬岗,可那猪圈里,是不是,还留着些什么?
我娘的,还有那些,厉湛口中见不得光的东西。
把柄。
这是厉湛的死穴。
厉湛的心腹说「殿下,现在风声紧,外头都是三皇子的人盯着,不好大动干戈。那猪圈偏僻,又封锁着,暂时安全。不如等风头过了,再悄悄处理。」
厉湛烦躁地摆手「不行!夜长梦多!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干净!那个老货死在那里,本宫总觉得眼皮子跳。你悄悄带几个人,今晚子时,去把那地方,连猪带那些东西,一把火烧了!烧干净!」
烧了?
不行。
我不能让他毁尸灭迹。
那是我娘受难的地方,也是埋葬厉湛罪恶的地方。
我要让那些罪恶,重见天日。
当天夜里,我换上了最不起眼的粗布衣裳,像个最低等的杂役丫头。
我怀里,揣着几样东西。
一包药粉,我娘教过我,混上血,能让猪发狂。
一把匕首,磨得飞快。
还有火折子。
我避开巡夜的侍卫,悄无声息地,摸到了后山。
太子府很大,后山兽园更是偏僻,平日里就少有人来,自从我娘出事,猪圈被封,这里更是鬼影子都不见一个。
空气里,那股子腥臭味,更浓了。
隔着老远,都能听到猪圈里,那些野山猪不安的哼哧声和撞击围栏的声音。
它们饿了,也闻到了血腥味,变得焦躁凶残。
我靠近猪圈。
木头围栏很高,很结实。
我看见了,地上,泥土里,那些暗红色的,发黑的痕迹。
那是我娘的血。
我的手,开始抖。
心,像被一只手死死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娘。
我来了。
我把那包药粉,混上我指尖的血,一点点,撒进猪圈里。
那些野猪,闻到味道,瞬间像疯了一样,眼睛血红,獠牙毕露,发出震天的嚎叫,疯狂地撞击围栏,啃咬木头。
动静太大了。
厉湛派来的心腹和几个侍卫,提着灯笼,拿着火把和刀,正往这边赶。
他们听到了猪叫,加快了脚步。
「怎么回事?这些畜生怎么发狂了?」
「快!殿下吩咐了,速战速决,把这些畜生杀了,放火!」
我躲在暗处的树后。
看着他们打开猪圈的锁。
就在他们打开围栏门,准备冲进去杀猪的那一刻。
几十头眼睛血红,彻底发狂的野山猪,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冲了出来!
它们的目标,不是人。
是我引导的方向。
我早就在通往另一个方向的小路上,撒了更多的药粉和血。
那个方向,通往一间小屋。
苏青鸾被关押的小屋。
那些侍卫根本拦不住发狂的猪群,瞬间被冲散,有两个人躲避不及,被野猪的獠牙豁开,惨叫着倒在地上。
猪群,轰隆隆地,朝着那间小屋,冲了过去。
「不好!快拦住!」心腹大惊失色。
可是一切都晚了。
我听见,木门被撞碎的声音。
我听见,苏青鸾,从睡梦中惊醒,发出的,那破锣嗓子最凄厉,最恐惧,最绝望的尖叫。
「啊!是什么!救命!殿下!救命啊!」
然后,她的声音,被野猪的嚎叫,啃噬,淹没。
和那日,我娘的声音,一模一样。
不,比我娘更惨。
我娘是昏迷的,而她,是清醒的。
清醒地,感受着自己的血肉,被那些她最厌恶的,最瞧不起的,肮脏的畜生,一口口撕咬,吞噬。
她的脸,她的身体,她所有引以为傲的东西,都成了猪嘴里的烂肉。
万猪啃噬。
苏青鸾,这是你欠我娘的。
我没有去看。
我趁着混乱,闪身进了那个空出来的,地狱一样的猪圈。
借着侍卫掉落的火把光亮,我在泥地里,疯狂地刨。
用手刨。
指甲断了,手指出血了,我都不管。
我刨到了。
一截指骨。
上面,还带着一个我娘常年戴着的,不值钱的,铜顶针。
我娘的。
我的眼泪,终于,像断了线的珠子,砸下来。
我小心翼翼地,把那截指骨,收好,贴身放着。
然后,我继续刨。
在猪圈最角落,泥土最深的地方。
我刨到了一个油布包。
打开。
里面,是一些信件,账本。
还有几块代表身份的令牌,看材质,都不是普通人。
这些,就是厉湛的秘密,他杀人灭口的证据。
他那些政敌,恐怕也是被他用同样的法子,扔进猪圈,毁尸灭迹。
我把油布包,重新包好。
这时,厉湛的心腹带着人,终于控制住了场面,几头野猪被杀死,剩下的被赶回了猪圈。
苏青鸾的小屋,已经成了一片血肉模糊的废墟。
他们不敢声张,只能草草处理。
而我,已经带着厉湛的催命符,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火,终究是没有放成。
厉湛,你的报应,刚刚开始。
5
后山的事,被厉湛的心腹死死压了下去。
对外只说,兽园野猪暴动,冲撞了围栏,伤了几个下人,已经被处置了。
至于苏青鸾?
一个失宠的,被厌弃的戏子,悄无声息地「病故」了,或者「失足」了,谁会在意?
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
厉湛听了心腹的回报,气得砸了书房。
他不在乎苏青鸾的死活,一个毁了容,倒了嗓的女人,早就是弃子。
他气的是,猪圈没烧成,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还在那里!
而且,心腹回报,去猪圈查看时,发现角落的泥土有被翻动过的痕迹。
厉湛心里,咯噔一下。
东西,是不是少了?
他立刻让心腹去秘查,可那些东西埋得深,又混在污泥里,具体有些什么,连心腹也记不全,只知道大概。查来查去,似乎,好像,又没少什么。
厉湛多疑。
他不信。
他觉得,一定是有人,趁乱,拿走了他的把柄。
是谁?
三皇子的人?不可能,府里防守严密,外人进不来。
府里的下人?谁有这个胆子?谁知道那里的秘密?
他的目光,扫过府里的每一个人。
最后,他想到了我。
那个亲娘死在猪圈里的,哑巴。
事发当晚,我在哪里?
他派人来问。
伺候我的嬷嬷和丫鬟都说,太子妃那晚早早就睡了,一直没出过院门,安分得很。
厉湛不信。
他亲自来了我的院子。
这是我娘死后,他第一次踏进这里。
我坐在那里,眼神空洞地看着窗外,像一尊没有生命的泥塑。
厉湛走到我面前,死死盯着我的眼睛,仿佛要看进我的灵魂深处。
「那晚,你去后山了没有?」他声音冰冷。
我看着他,眼神茫然,缓缓摇头。
「猪圈里的东西,是不是你拿的?」
我还是摇头,脸上露出一点点害怕的神情,往后缩了缩。
一个被吓傻了的,胆小如鼠的,哑巴。
厉湛盯着我看了很久。
他从我脸上,看不出任何破绽。
我的恐惧,我的木讷,太真实了。
他想起我娘死时,我那副肝胆俱裂,却又无能为力的样子。
他想起这些日子,我如同活死人一般的状态。
他心里那点怀疑,慢慢消散了。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哑巴,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废物,怎么可能有胆量,有能力,去后山,去猪圈,拿走那些东西?
就算拿了,她一个哑巴,能做什么?
大概,是自己多心了,或者是那些野猪刨的。
厉湛冷哼一声,觉得自己的怀疑很可笑。
「给本宫安分点!再敢惹出什么事,本宫连你一起扔进去!」
他放下狠话,拂袖而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慢慢地,低下头。
手心里,全是冷汗。
我怀里,贴身藏着的,除了我娘的指骨,就是那个油布包。
厉湛,你太自负了。
你从骨子里,瞧不起我,瞧不起我娘,瞧不起我们这些你眼里的「贱民」。
你觉得我们蠢,我们脏,我们只配被你踩在脚下。
你永远不会知道,兔子急了会咬人,沉默的羔羊,也能变成复仇的狼。
我不能再等了。
厉湛已经起了疑心,猪圈里的东西,他迟早会处理掉。
我必须,把这些罪证,送到能置他于死地的人手里。
三皇子。
我没有门路。
我一个深宫妇人,一个哑巴,怎么联系三皇子?
我写了信。
用那歪歪扭扭的字体,把厉湛这些年如何残害政敌,如何将人扔进猪圈毁尸灭迹,地点,时间,人物,写得清清楚楚。
我把油布包里的那些信件,账本,令牌,都包好。
然后,我做了一件最大胆的事。
皇帝每月初一,十五,会去太庙祭祖。
三皇子,作为随行皇子之一,必定会去。
我买通了一个出府采买的婆子,给了她所有的体己银子。
我让她,在三皇子必经之路上,制造一场「意外」。
让她「不小心」冲撞三皇子的仪仗,然后,把这个包裹,「遗落」在地上。
包裹外面,我用血,画了一只猪。
一个血淋淋的,野猪头。
这是赌。
赌三皇子的人,会注意到这个奇怪的包裹。
赌三皇子看到里面的东西,会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赌他,不会放过这个,将太子厉湛彻底拉下马的,天赐良机。
那一日,我坐在院子里,从天亮,坐到天黑。
我的心,从来没有跳得这么快过。
成败,在此一举。
如果失败,我,和那个婆子,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如果成功。
第三天。
宫里传来消息。
数名大臣联名上奏,弹劾太子厉湛,草菅人命,残害忠良,手段发指!
三皇子亲自带队,呈上铁证!那些失踪多年的官员的令牌,那些秘密往来的信件,那些见不得光的账目!
皇帝震怒!
他可以容忍太子贪墨,容忍他奢靡,但他不能容忍,一个储君,如此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草芥,还留下这么大的把柄!
更让皇帝和满朝文武感到毛骨悚然的,是那些人,最后都被扔进了野猪圈,尸骨无存!
这是何等残忍,何等变态!
虎毒尚且不食子,但国法不容。
皇帝当即下令,革去厉湛太子之位,贬为庶人,圈禁宗人府,永不释用!
同时,命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彻查此案,并派禁军,前往太子府后山猪圈,开挖罪证!
消息传来,整个太子府,如同天塌。
厉湛被禁军从书房里拖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懵了。
他不明白,那些他自以为藏得天衣无缝的秘密,怎么会突然之间,大白于天下!
他像疯狗一样,嘶吼,挣扎。
「冤枉!父皇!儿臣冤枉!是老三!是老三陷害我!」
没人听他的。
禁军查封了整个太子府。
我,作为「太子妃」,也被软禁在院子里。
我看见,一队官兵,带着工具,面色凝重地,走向后山。
走向那个,吞噬了我娘,也即将,埋葬厉湛一切的,猪圈。
厉湛,你完了。
可是,贬为庶人,圈禁,太便宜你了。
我娘的命,不是你的太子之位,就能抵的。
我要的,是你的命。
要你,以最痛苦,最屈辱的方式,死去。
最后一幕,还没有上演。
6
猪圈被挖开了。
场面惨不忍睹。
在那些污泥和猪粪之下,挖出了大量的骨。
森森白骨,混杂着破碎的衣料,残缺的玉佩。
经过仵作检验和家属辨认,证实了那些,都是这些年,离奇失踪的官员和厉湛的政敌。
其中,还有一小块,被烧焦的,粗布衣角。
我认得。
那是我娘衣裳上的布料。
铁证如山。
厉湛的罪行,昭告天下。
朝野震惊,百姓哗然。
一个如此残暴,视人命为猪狗的太子,简直骇人听闻。
墙倒众人推。
关于厉湛过往的种种恶行,挪用河堤银两,强抢民女,纵容下人欺男霸女,一件件,一桩桩,都被翻了出来。
就连苏青鸾的惨死,也被定性为厉湛杀人灭口。
没有人同情他。
皇帝的脸面,丢尽了。盛怒之下,他下旨,废太子厉湛,罪大恶极,不必圈禁,赐,凌迟。
凌迟。
千刀万剐。
这是最重的刑罚。
可我还是觉得,不够。
远远不够。
我娘被万猪啃噬的痛,凌迟,怎么能比?
我要他,亲身尝尝,那是什么滋味。
我求见了大理寺卿。
我跪在地上,给他磕头。
我拿出了我娘那截带着铜顶针的指骨。
我用手比划,我写字,我把当日我娘如何被厉湛扔进猪圈,如何惨死,原原本本,告诉了他。
我不是什么官员,我娘只是一个养猪的村妇。
可那也是一条人命。
一个母亲。
大理寺卿看着那截指骨,看着我满眼的血泪和仇恨,沉默了很久。
「律法有定,废太子已被判凌迟,断无更改之理。」
我拼命摇头。
我写:我不要他死得那么痛快。
我写:我要他,血债血偿。
我写:猪圈。
我指着我娘的指骨,指着自己的心口。
那是一种,不共戴天的恨。
也许是我的恨意太深,也许是厉湛的罪行实在天理难容,激起了这位铁面判官心底的血性。
他最终,想了一个折中的法子。
行刑前夜。
厉湛被关在死囚牢里。
他披头散发,满身污秽,早已没了半分太子的尊贵。
他的眼睛里,全是恐惧和不敢置信。
他不明白,怎么会这样。
他更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谁在背后主使。
直到,他被几个狱卒,秘密地,从死牢里拖了出来。
不是去刑场。
而是被押送到了一个他最熟悉,也最恐惧的地方。
京郊,一个废弃的,巨大的,养猪场。
这里,比太子府的猪圈,大十倍,臭百倍。
里面,养着上百头,被饿了三天三夜,眼睛发绿的,半大的猪。
我,就站在猪圈外面。
穿着一身素白的麻衣。
厉湛看见我的那一刻,瞳孔骤然收缩。
「是你!是你这个哑巴贱人!」
他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苏青鸾的死,账本的丢失,猪圈的秘密,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
都是这个他从没正眼瞧过的,养猪的,哑巴!
「啊啊啊啊!贱人!我杀了你!」他疯狂地挣扎,想要扑过来。
我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我手里,拿着那包,我娘教我配制的,能让猪发狂的药粉,混着,我自己的血。
我慢慢地,把药粉,撒向厉湛。
狱卒,按照大理寺卿的密令,割破了厉湛的手腕,脚腕。
血,流了出来。
血腥味,混着药粉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
猪圈里,上百头饿疯了的猪,眼睛,一下子变得血红。
它们嚎叫着,撞击着围栏。
「不!不!放开我!你们敢!我是太子!我父皇不会放过你们!」厉湛终于怕了,他屎尿齐流,他哭喊,他求饶。
他后悔吗?
他疯了吗?
是的。
他后悔招惹了我,后悔小看了我,他被眼前的景象,吓疯了。
可这世上,没有后悔药。
我看着大理寺卿,缓缓地,点了点头。
狱卒,打开了猪圈的门。
然后,他们将手脚被缚,流着血的厉湛,高高地,扔了进去。
像当初,他扔我娘一样。
「不!」
厉湛发出最后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
上百头饿疯了的,发狂的猪,瞬间,将他淹没。
嚎叫,啃噬,撕咬,吞咽。
血肉横飞。
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他清醒地,感受着自己的身体,被一口口撕碎,感受着万猪啃噬的,极致的痛苦和恐惧。
这才是真正的,千刀万剐,尸骨无存。
厉湛,你不是瞧不起养猪的吗?
你不是觉得,我娘就该和猪在一起吗?
现在,你也和它们在一起了。
永永远远。
你,尝到这滋味了吗?
我站在那里,看着那地狱般的景象,一动不动。
血腥味,浓得让人作呕。
可我,却笑了。
眼泪,顺着笑容,疯狂地涌出来。
我张开嘴,喉咙里,发出嘶哑的,破碎的「啊」的一声。
我还是不能说话。
可我心里的声音,在呐喊。
娘。
你看见了吗?
我给你报仇了。
苏青鸾,厉湛,他们都下去陪你了。
用你受过的,最痛的方式。
娘,你可以安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