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七)班的教室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像一层覆盖住夏季午后燥热的薄雪。空调尽职地吐着冷气,却吹不散空气里那种绷紧了弦的沉默,一种属于重点班、刻在每个人骨血里的紧迫感。林晚坐在靠近后门的位置,伏在堆满练习册和卷子的课桌上,指尖捏着一枚小小的薄荷糖。糖纸在她微凉的手心慢慢展开,清冷的薄荷香气逸散开来,是她疲惫时惯常的提神方式。她把糖含进嘴里,那股凉意迅速窜开,稍微压下了心头盘旋不去的那点纷乱思绪。
就在这时,一声沉闷的巨响猛地撕裂了安静!
哐——!
教室后门被粗暴地一脚踹开,撞在墙上又弹回,发出刺耳的呻吟。所有笔尖瞬间冻结在那层薄雪上。
整个教室的目光,裹挟着惊惧和一种惯常的麻木好奇,“唰”地全钉在了门口那个高挑颀长的身影上。
是陈野。
空气像被突然抽干了水分,只剩下空调格栅单调的风声和他带来的、无形的压迫感。
他不紧不慢地踱进来,身影被午后的光勾勒出清晰的轮廓,黑色连帽衫的袖子随意卷到手肘,露出的手臂线条利落,肤色是不常晒太阳的冷白。他微垂着头,略长的黑色额发遮住了部分眉眼,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角,鼻梁高挺得过分。他手里提着一根铝制的棒球棍,银色的棍身反射着冰冷的光泽,前端还沾着几抹刺目的深红。
浓重的血腥味瞬间盖过了林晚嘴里那点微弱的薄荷味。
没人敢说话,甚至没人敢大声喘气,只有他脚下那双刷得异常干净的白底帆布鞋踩着地面的声音,笃,笃,笃,像是敲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末梢上。教导主任那张又惊又怒的脸在后门的小窗一闪而过,却终究没有进来。
陈野目不斜视,径直朝林晚的方向走来。他的脚步最终停在林晚的课桌旁,那片被书本试卷堆出来的小小领地。林晚本能地瑟缩了一下,握着糖纸的手收紧了,指甲微微陷进掌心。她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投下蝶翅般的阴影,遮住了眼底无法抑制的惊悸。
然后,一声干脆得令所有人心脏骤停的巨响在她面前炸开!
砰!!!
那根染血的棒球棍被他随手提起,又重重落下,粗暴地砸在林晚摊开的数学练习册上,正好压在一道她演算到一半的复杂函数题上。新鲜的、潮湿暗红的血迹瞬间在白色的演算纸上晕开一小滩,边缘锐利,狰狞得像一幅仓促的油画。
坐在林晚前排的女生短促地尖叫了一声,随即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体抖得像深秋最后一片叶子。
浓烈的铁锈味霸道地侵入鼻腔。
教室里静得落针可闻,只剩下空调送风的低鸣,却压不住每个人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
陈野这才懒洋洋地抬起眼。他的目光锐利,像淬了冰的刀锋,先扫过前排那个吓得筛糠似的女生,那眼神凉得让女生恨不得当场缩进地缝里。然后,那目光慢悠悠地、毫无阻碍地,钉在了林晚脸上。
林晚被迫抬起头,撞进他那双深得不见底的眼睛里。那里面没有惯常看到的凶戾或轻佻,只有一片沉寂的黑色,某种隐秘的、几乎被耗尽的气力沉淀在深处,像暴风雨前最压抑的平静。
他微微弯了点腰,朝她靠得很近,近得林晚能闻到他身上除了血腥味外,还有一点点洗衣粉的干净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属于他的、干燥的烟草味道,混合着一种形容不出的、类似暴晒后钢铁般的气息。这个距离充满了侵占领地的意味。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后排甚至有人屏住了呼吸。
但陈野没对林晚做什么。他只是定定地看了她几秒,仿佛在确认什么。随后,他毫无征兆地直起身,猛地转头,锐利的视线像探照灯一样,刷过教室里每一张噤若寒蝉的脸。
“都他妈听好了。”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点哑,像是喉咙被砂纸磨过,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冰锥般刺入空气,比那血腥味更让人胆寒,“林晚——,”他清晰地念出她的名字,三个字吐得慢而重,“以后,是我陈野罩着的人。”
他顿了顿,舌尖似乎舔了下后槽牙,棒球棍点了点她桌面上那片刺目的猩红,动作透着股漫不经心却极度危险的威胁。
“动她,试试?”
最后三个字轻飘飘的,像丢下一根点燃的引线。没人怀疑那后面连着什么。教室里死寂一片。
他不再看任何人,收回目光,眼神似乎又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里面复杂的情绪快得难以捕捉。然后,毫不留恋地转过身。
林晚僵硬地坐着,指尖的薄荷糖纸被汗水浸软了。他离开时,手臂随意擦过她摊在桌边的课本边缘,带来一阵带着体温的风。那股钢铁、烟草和淡淡的皂粉气息像一道无形的印痕,烙印在了这个窒息又血腥的午后。
1 血色黄昏
下午最后一节是沉闷冗长的班会。教导主任在讲台上唾沫横飞,主题无非是“高考冲刺一百天”那些老生常谈,夹杂着几条含糊的纪律警告——“个别同学”滋事斗殴影响极坏云云。讲台下的空气凝滞沉重,如同一件浸透了水的棉袄,压得人透不过气来。林晚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脊背挺得笔直,手放在课桌下,冰凉的指尖无意识地、一遍遍捻着口袋里的薄荷糖纸,试图驱散那个染血的下午带来的、黏稠的不安。
放学铃声刚刚挣脱教导主任的声带束缚尖锐地响起,同学们如同冲出闸门的潮水,瞬间涌向教室门口,带起一股解脱与烦躁交织的气流。林晚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她需要一点时间让思绪沉淀。
“喂,林晚,你命可真够大的。”一个略显尖细的女声在她身后响起,带着点看好戏的轻浮和隐藏的忌惮。
林晚动作没停,继续把一本厚厚的复习资料塞进书包。她知道是谁。张茜,班上消息最灵通的女生之一,也是风言风语的“集散中心”。
张茜凑近了一些,同桌的座位刚空出来。她压低声音,脸上挂着一种混合了兴奋和惧怕的神色:“你知不知道?外面都传疯了!陈野他,”她紧张地舔了下嘴唇,声音压得更低,“他有大病!重度失眠那种!整晚整晚睡不着!跟个鬼似的!”
林晚拉书包拉链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快得几乎像错觉。但她没有回头,只是低着头,几缕碎发滑落脸颊。
张茜没注意她的停顿,兀自说得兴起:“重点是!她们说……”她神秘兮兮地环顾四周,确保没人留意这个角落,“只有你的声音,对,就是你平常广播剧录音啊,还有你念课文那个调调,能让他睡着!”
林晚的心猛地一跳,像鼓槌重重敲在鼓面上。广播剧录音?她脑海里飞快地闪过某个课间,她为了练口语在空无一人的广播室外走廊轻声念稿,难道他那时……?还有平时小组活动……
张茜浑然不觉,像是为了给自己的流言增加惊悚砝码:“还有人看见他手机相册里……”她的声音放得蚊子哼哼一样,“偷拍了你趴在桌上睡觉的照片呢!啧,真是……变态!”
“变态”两个字被她刻意咬得很重,带着一种鄙夷又夹杂着窥探到秘密的满足感。说完,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确认陈野绝不会出现在门口后,拿起书包匆匆溜走了。
教室很快空了。下午染血的那一滩污渍早就被处理干净,空气里只余下粉笔灰和消毒水的混合气味。林晚独自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手指蜷缩着,那张薄荷糖纸彻底皱成了一小团,陷在手心。窗外夕阳的金红色余晖斜斜地切进教室,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尘埃,也照亮她苍白的侧脸。陈野那带着血腥味的气息似乎又萦绕过来。失眠……偷拍……录音……张茜的每一个字都像细碎的冰雹砸在她心上。荒谬?恐惧?还是……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极其微弱的心悸?她猛地站起身,背起书包快步离开。
2 隐秘之声
广播室藏在老实验楼三楼走廊的尽头。厚重的隔音门后面是旧世界般的静谧,深色的绒布窗帘常年半拉着,阳光只能艰难地挤进几缕光带,在空气中形成朦胧的光柱,照出飞舞的微尘。空气中弥漫着旧设备特有的、微弱的电子元件气味和尘埃的味道。这里是林晚的秘密基地,广播剧社团的活动室,也是她负责日常整理和维护的地方。
放好书包,林晚习惯性地走到那张宽大的老式调音台前,指尖拂过冰冷的按钮。就在她俯身查看设备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角落那张用于临时休息的旧沙发。
一个人影正蜷在那里。
陈野。
林晚惊得瞬间屏住了呼吸。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老实验楼很少有人来,尤其是放学后。他侧身窝在并不算宽大的沙发里,一条腿搭在扶手上,手臂盖住眼睛,姿势看起来既不舒服又脆弱。
不是错觉。他似乎真的睡着了。胸膛随着缓慢悠长的呼吸微微起伏着,少了清醒时那种凌厉的攻击性和压迫感,紧闭的双眼下,长而密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额前柔软的黑发垂落下来,整个人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疲惫感。
林晚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张茜的话,那个带着血腥味的下午,此刻沙发里这个安静的少年,这些极端矛盾的形象在她脑海里激烈地碰撞。她犹豫着,是该立刻、悄无声息地退出去,还是……
鬼使神差地,她放轻了脚步,几乎是踮着脚尖走了过去,离他几步远停下。
他的呼吸很沉,带着点鼻音,眉头即使在睡眠中也微微蹙着,像锁着一个解不开的结。林晚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脸上。褪去了白日的戾气和冰冷,这张脸干净得近乎纯粹,线条清晰流畅,鼻梁高挺,唇色很淡,下巴的弧度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倔强。原来他长成这样,安静睡着的时候。
正当她看得有些出神,他的呼吸节奏突然变了。眉头锁得更紧,喉咙里溢出一点模糊不清的、痛苦的音节,像是在梦里溺水的人。身体也微微绷紧了,搭在扶手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他在做梦?噩梦?
林晚的心跳莫名地加快了。几乎是下意识的,她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没有发声,只是无声地模仿着她平时练习广播剧独白时,为了让声音更平稳柔和而惯用的某种气息。
极其细微的气流声在她唇齿间流过。
很神奇地,沙发上的人急促的呼吸声竟然微微缓和了一点。紧蹙的眉头虽然没有完全舒展,但那点溺水般的痛苦压抑感却仿佛被无声的暗流拂过,暂时退去了一丝。
林晚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个荒谬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破开迷雾,闯进她脑海:他真的需要她的声音。
就在这时,陈野浓密的睫毛颤动了几下,仿佛就要醒来。林晚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她猛地后退一步,慌张地转身逃也似的冲向门口。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门把手时,背后传来一声沙哑、带着浓浓睡意的低语,模糊得像是呓语:
“……林晚?”
那声音不再是下午那种冰锥般的威胁,而是带着刚睡醒时的低沉沙哑,毫无防备,甚至有点……茫然?像迷路的孩子。
林晚的动作瞬间冻住。她没有回头,握在门把上的手冰凉一片。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她听到身后布料摩擦的声音,他似乎从沙发上坐起来了。
然后,又是一段长长的、诡异的沉默。只有广播设备内部微弱电流通过的嗡鸣声。
“嗤。”一声轻不可闻的、意味不明的轻笑从沙发那边传来。很短促,听不出是自嘲还是别的什么。
林晚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几乎要把人压垮的寂静,她猛地拧开门把手,闪身出去,反手轻轻但迅速地关上了门。厚重的隔音门将那个静谧的空间和她自己急促的心跳声一同隔绝开来。她靠在冰凉的走廊墙壁上,大口地喘着气。
门内,陈野坐在昏暗中,抬手用力揉了揉额角。那里因为长期得不到充足睡眠而隐隐作痛。刚才在梦里挣扎时感受到的那丝奇异的、冰冷的安抚气流……是真的吗?还是又一个绝望边缘自我欺骗的幻觉?他抬眼,盯着那扇紧闭的门,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翻涌着疲惫、困惑,以及一丝极其细微、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带着血腥气的渴望。
3 沉默的契约
接下来的几天,林晚的生活陷入一种奇特而微妙的轨道。陈野那场血腥的宣告带来的最直接后果,是林晚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多了一层无形的盔甲。
课间操时,拥堵的楼梯口,原本可能会被人挤撞或踩到的林晚,总会突然被人小心翼翼地隔开一点距离,自动让出一条通路。偶尔去小卖部买水,排在前面的男生,会很别扭地僵持一下,最终还是默不作声地侧身让她插到前面。练习册发错、值日时最脏最累的活,再也没落到她头上。甚至有人会讨好般地递过来新口味的零食,只换来她疏离而轻微的摇头。
世界变得安静而“安全”了。她却感觉自己在这些小心翼翼的敬畏目光里,渐渐被真空隔离。能靠近说话的,只剩下几个平日里关系尚可、胆子又比较大的女生,可即使她们,眼神里也总带着抹不去的好奇和探究,如同隔着一层模糊的玻璃罩子。
那个人的名字,成了班级里一个模糊的禁忌符号,带着血腥味和力量感。
广播室,却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秘密交汇点。
大多数时候是在放学后的傍晚,夕阳的最后一点余烬挣扎着从窗帘缝隙挤进来,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颓败的光条。林晚通常会早到一些,清理设备上的浮尘,检查线路,或是低声练习社团需要的某段广播稿。
她很快发现,陈野像一只习惯了流浪的、警惕的猫。他总是悄无声息地出现。有时林晚刚拧开广播室的旧锁,推开门,就看见他不知何时已经蜷在沙发上,眼睑紧闭,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着呼吸。更多的时候,是她正专注地调试耳机里的音量,或者只是安静地对着窗外发呆时,一回头,他已经在那里了。门轴显然被他维护得很好,开合不会发出丝毫令人烦躁的噪音。
他从不多话。
进来后,通常径直走到那张沙发边,把自己疲惫的身体陷进去,有时会低声咳嗽,声音闷在胸膛里。然后,他会抬眼,视线精准地捕捉到调音台或书架旁那个穿着干净校服的身影。
那眼神是毫不掩饰的指令。黑色的瞳孔深处藏着疲惫的深渊,却又异常锐利和坚持,像某种无形的磁场,不容抗拒地要求着她声音的“安抚”。
林晚第一次接收到这个眼神时,整个人都绷紧了,像是被猛兽盯住的猎物。她艰难地咽了下口水,目光慌乱地在调音台上杂乱堆放的练习卷和稿纸上扫过,大脑一片空白,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陈野的眉头不耐地皱起,眼中的血丝似乎更深了一些,喉结不明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那无声的压力让林晚几乎窒息。她慌乱中抓起了摊在最近处的一张纸——那是物理组刚下发的一道力学分析题,密密麻麻的字迹和复杂的矢量图。
她根本来不及思考这是不是合适。捏着纸页的手指微微发抖,她深吸一口气,压住声音里的颤音,开始念——声音很低,像在课堂上回答一个没把握的问题:“……物体……物体在粗糙斜面上运动,受到重力G、支持力N、摩擦力f的作用……设动摩擦因数μ为……”
机械的、干巴巴的公式叙述。和广播剧里那些或悲戚或激昂的角色台词毫无相似之处。
念了几句,她声音渐渐发涩,偷偷抬眼觑向沙发。
沙发上的少年依旧闭着眼,但之前紧锁的眉头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松动。那绷紧的、随时准备战斗的躯干线条,也仿佛被注入了一滴温水,微不可查地软化了毫米。
他甚至极其细微地调整了一下姿势,把自己更深地陷进沙发并不柔软的靠垫里。
林晚的心跳漏了一拍,接着又莫名地乱了一瞬。他真的……需要她的声音。不管是什么声音。那沉重得如同锁链的困倦,似乎真的被这毫无技巧、甚至有些笨拙的声线短暂地撬开了一点缝隙。
于是,广播室里开始回响各种“助眠读物”。
政治书上的枯燥哲学理论:“物质决定意识,意识对物质具有能动作用……”
被太阳晒得微暖的练习册扉页上密密麻麻的英文单词表:“abstract,摘要,抽象……”
历史年代表:“公元前221年,秦始皇嬴政统一六国,建立秦朝……”
她的声音很轻,很干净,像夏日清晨凝结在叶尖的露珠,带着少女特有的、努力克制的平静。
有一次,她念到一道冗长无比的解析几何大题,解题过程写了满满两页纸,她不得不翻来覆去地念那些复杂的坐标变换和三角函数关系。念到最后嗓子发干,声音有点发飘时,沙发那边传来一声模糊不清的呓语:
“……吵死了。”
林晚的声音戛然而止,浑身一僵。是他醒了?还是梦话?
空气凝滞了几秒。她紧张得不敢动。
沙发那边却再没有动静。过了好一会儿,只有他变得更加悠长平稳的呼吸声,缓慢地填满广播室寂静的空气。他竟然觉得她念题的声音“吵”?可为什么还没让她停下?林晚攥紧了手里的草稿纸,纸张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还有一次,他进来时脸色比往常更差,嘴唇发白,眼下泛着深重的青黑,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看起来像是熬了不止一个通宵后的极度透支。他几乎是摔进沙发里的,紧咬着下唇,身体微微颤抖,似乎在忍耐巨大的痛苦。
林晚看在眼里,心头莫名地揪了一下。她放下手里枯燥无味的语文卷子,目光在广播室杂乱的书架和堆叠的物品中搜寻。最终,落在一本很久以前某次广播剧排练用过的剧本上。封面早已褪色,边角卷曲。
她走过去,轻轻抽出剧本。灰尘拂面,让她微不可查地打了个喷嚏。翻到中间被折叠过的一页。那是一段极其平淡的日常描述,没有激烈的冲突,只有宁静生活的细节:
“……炉灶上那口旧的搪瓷锅里,正煮着小米粥。白色的粥汤翻滚着,溢出浓稠的米香,很快又被锅里腾起的更大股热气盖住。烟囱拐角处,有缕细白的烟,笔直地伸向深蓝的黄昏天幕……”
林晚的声音放得更缓了,每个字都尽量清晰地吐出,像在描绘一幅遥远的、温暖的画。
沙发那边颤抖的身体,在她的语流里,一点点平息下来。紧咬的牙关松懈了,额头紧贴着他自己的手臂,呼吸声缓慢地拉长,最终沉入一片平缓的黑暗。
林晚放下剧本,手心有些汗湿。广播室里只有他安稳的呼吸和旧设备低低的嗡鸣。阳光已经彻底退场,昏暗里,她静静地看着沙发上那个沉沉睡去的身影,那平日里令人畏惧的轮廓在此刻只剩下一种巨大的、筋疲力尽的脆弱。
这平静中滋生着一股让她指尖微微发麻的热度。
4 风暴前夕
广播室那张破旧沙发成了校园暴力中心之外的另一个隐秘世界。林晚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奇异的安全感——全校最令人惧怕的陈野,在她声音编织的脆弱樊笼里昏睡不醒。至少,她是安全的。但她不确定这种安全感的边界在哪里。
一个下午,林晚比往常稍晚才到广播室。一推门,就察觉了不同寻常的安静。不是设备关闭的沉寂,而是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紧绷的、蓄势待发的滞重感。
陈野在沙发上。他一条长腿曲起,脚踝搭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背靠着沙发的角落,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进入昏沉状态。他没睡。只是安静地坐着,仿佛在专门等她。听见门响,他抬起头。那一瞬间,林晚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那天下午闯入教室的他——眼神冷硬,带着一种无形的迫压,深黑的眼底像冻着寒潭。
“过来。”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撞在墙壁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甚至比平时更低沉几分,含混着某种压抑的怒意和……烦躁?那种巨大的困兽般的烦躁。
林晚的脚步钉在原地。隔着几米远,她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冰冷焦灼的气息,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向她罩过来。广播室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尘埃与电子气味瞬间被一种名为“陈野”的强烈存在感压过。空气似乎变得稀薄。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后背抵在了微凉的门板上。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带着一种本能的危机预感。这预感让她喉咙发紧,几乎要违背他命令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
陈野眼底寒芒一闪。他猛地从沙发里站起身,动作不算快,反而带着点懒洋洋的戾气。然而他逼近过来的身影,却让狭小的广播室骤然拥挤窒息。
林晚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那片覆盖着她呼吸空间的阴影迅速扩大。她想逃,手脚却不听使唤地僵在原地。
他走到她面前一步之遥停下。过近的距离让林晚必须抬起头才能看清他的脸。那股干冽的、混合了烟草和某种类似钢铁暴晒后气息的味道又一次强烈地裹住了她。
“聋了?”他低头俯视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濒临失控边缘的、沙哑的威胁,如同绷紧到极限的琴弦。他身上的躁郁气息几乎化为实质。
林晚甚至能看到他太阳穴处极其细微的抽动。他的忍耐快到极限了。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上心脏,林晚感觉自己指尖都在发颤。她努力想发出声音,解释自己来晚了,或者只是发出一点“嗯”之类的回应,可嗓子眼像是被棉花塞住。她只是更紧地贴着身后冰凉的门板,微微摇头,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惊惶和抗拒。
这抗拒似乎彻底激怒了眼前这头困兽。陈野眼底那点仅存的克制彻底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狂躁和被忤逆的暴怒。他猛地伸出手!
林晚惊得闭上眼,缩紧脖子,下意识地躲避着可能到来的粗暴动作。然而,预想中的推搡或者钳制并没有发生。
那只骨节分明、带着伤疤的手,只是带着一股凛冽的力道,精准地、不由分说地插进了她校服外套宽大的口袋里!
粗糙的指尖隔着薄薄的校服布料擦过她腰侧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林晚惊得差点跳起来。
他动作粗暴地在她口袋里摸索着,似乎想要掏出什么东西,那份急切和他的眼神一样,充斥着一种破坏性的不耐烦。林晚僵得像一块石头,连呼吸都忘了。
几秒后,他停下了手。那只手从她口袋里抽了出来。指间夹着的,赫然是她随身带着的一个小U盘——白色塑料外壳,容量很小,主要是用来临时存储学校广播剧社团的稿件和一些她私人的朗读片段。
陈野看也没看手里的U盘,仿佛那是什么不值一提的垃圾,只是用它完成了某个指定动作。
“录。”他把那个小小的白色U盘,带着他指尖残留的力道,几乎是用甩的、不容拒绝地塞回了她因为紧张而冰凉的手心里。金属接口硌得她皮肤生疼。
林晚的手指蜷缩着,握住那个冰冷的U盘。她茫然地抬起头,撞进他居高临下的、命令的目光里。那眼神清晰地写满三个字:现在,立刻。
他的呼吸粗重了一些,胸膛起伏的幅度加大,下颌咬得死紧,眉宇间锁着令人心悸的戾气。像一个风暴眼在急剧形成。
林晚的心脏狂跳不止,血液冲上脸颊又迅速褪去,一片冰凉。拿着U盘的手指有些抖。但她不敢再迟疑,不敢再抗拒这近在咫尺的、随时可能爆发的风暴中心。
她几乎是挪动着自己发僵的双腿,一步、一步,艰难地穿过他身边带来的沉重气流,走向那张宽大的调音台。每一步,都感觉后背扎着他冰冷的视线。她把自己安置在调音台前那张吱呀作响的旧转椅上。
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她微微颤抖着插好U盘。老旧的主机灯闪烁了几下,发出微弱的读取噪音。屏幕上,狭窄的分辨率映出她毫无血色的脸和后面那片空荡的黑暗。她没有回头去看沙发那边,但背后那道视线像芒刺在背,提醒着她命令的存在。
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林晚努力在脑海里翻找。在短暂的几秒空白后,她想也不想地抓住了压在一叠物理考卷下的一本薄册子。封面印着几个硕大的宋体字——“高二(下)文言文赏析:古文观止选篇”。
她翻开书页。指尖划过粗糙带毛边的纸张。书页停留在那篇再熟悉不过的《报任安书》。
“……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少卿足下……”
她的声音,第一次在他清醒的、命令的注视下响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低,带着一丝无法完全掩饰的微颤,如同飘摇在狂风中勉强维系的一点烛火,努力维持着平稳干净的调子。每一个字都念得异常清晰,像在数着念珠。
“……曩者辱赐书……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
背后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仿佛终于卸下沉重担子的叹息。接着是身体更深地陷进沙发布料里的声响,像沉溺沼泽的最后一点挣扎被吞噬。
林晚握着书页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不敢停顿,不敢回头,只是盯着那泛黄书页上排布密集的黑色小字,像盯着唯一的浮木,一字一句地继续。
文言的艰涩和佶屈聱牙,在少女强压平静的声线里,却奇异地被过滤得清透起来,慢慢汇入广播室沉滞的空气。
“……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
在念到“顾妻子”时,沙发那边的陈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喉间发出一声模糊的低哼,像是无意义的音节,带着沉沉睡意边缘的含混。
那哼声很轻,短促,却像一根带着微电流的针,毫无预兆地扎进林晚的耳朵里,顺着神经脉络猛地戳刺了一下她的心脏。
一股无法言喻的、极其奇异的热流,瞬间从林晚的心脏爆炸开来,迅速窜向四肢百骸!那股热流如此迅猛,带着无法抗拒的冲击力,让她整个人都轻微地震颤了一下。
她握书的指尖猛地一收,脆弱的纸张在她手中发出委屈的呻吟,差点撕裂。她的声音也无可避免地停顿了半拍,像是唱歌时突然被掐住喉咙的气音。
脸颊滚烫!
林晚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几乎尝到了一点血腥的铁锈味,才没有让自己因这突如其来的、完全陌生的身体反应而丢脸地失声或者喘息。她只能低着头,努力将滚烫的脸颊藏在书本微微竖起的阴影里。
广播室里只剩下少女努力维持清冷的念诵声,和她背后沙发上,那道渐渐变得沉长而安稳的呼吸。
他睡着了。
那道令人窒息的迫压消失了。
林晚依旧低着头,声音还在继续,却带上了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几不可闻的柔软。她甚至悄悄地,用手指按了按自己左边锁骨下方。
那里的心脏,正以一种远超负荷的、前所未有的速度,失控地狂跳着。
广播室外,斜阳的最后一点暖色擦过窗户边缘,彻底消失,冰冷的暮色如同巨大的幕布沉沉落下。
5 钥匙之谜
日子在陈野睡眠与焦躁间摇摆的气压中滑过。有时,他像一只暂时餍足的大型猫科动物,允许林晚在广播室里安静地做自己的事,比如低声背诵几个英文单词,或者只是翻看一本旧书——只要那书页的摩擦声轻微得像背景音。有时,他又会带着一身暴戾的低压推开广播室的门,不由分说地将林晚需要的任何一份卷子或稿纸甩在她面前,无声的命令清晰直白:念。
林晚从最开始的惊悸,渐渐被一种近乎麻木的顺从取代。那个印着“古文观止”的书角都被她摩挲得翻毛了。但她开始习惯在书包里准备一点额外的东西。
“这个,”一个放学的黄昏,广播室窗户被晚霞染成浓稠的金桔色时,林晚对着刚在沙发上坐下的陈野的背影,轻轻开口。她摊开微湿的掌心,里面躺着两粒用透明玻璃纸包裹的小小白色颗粒,“薄荷糖。”她的声音很轻,带着试探,目光有些闪烁,“……提神?或者……吃点甜的,可能会感觉好些?”
这是她鼓了好几天勇气才敢做的尝试。那个他清醒地命令她的下午,那粒小小薄荷糖清冽的味道是唯一让她维持住呼吸的东西。
陈野闻声转过头。他没立刻伸手,视线沉沉地落在她摊开的掌心上,那两粒小小的糖果在她白皙的掌心显得格外清晰。他看了几秒,又抬起眼,目光扫过林晚微红的脸颊和躲闪的眼睛。那眼神不再是纯粹的冰冷或躁郁,而是掺杂了一点林晚看不懂的情绪,像审视,也像是……某种深藏的复杂在波澜下极快地闪过。
最终,他没有拒绝。他伸出手,粗粝的指尖不经意擦过她温软微凉的掌心,带来一阵细微而清晰的麻痒。动作谈不上温和,像是攫取战利品一样从她手里“拿”走了那两粒糖。
他没有吃,只是随意地揣进了自己黑色的裤兜里,衣料摩擦发出一阵轻微的窸窣声。然后便再次移开视线,恢复了他惯常等待的、压迫式的沉默姿势。
林晚微微松了口气,又有些莫名的失落。她转过身,拿起习惯性放在手边的作业本,开始例行公事般地念题。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薄荷糖香。
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变化发生了。
“叮铃——”
一声极其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林晚念题的声音本能地顿住,目光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陈野倚在旧沙发上,一条腿随意支着地面,一只手正从他那条洗得发白的黑色破洞牛仔裤口袋里摸出什么东西。金属声正是他手中动作带起的——一把老式的、边缘已磨得锃亮的铜钥匙。
林晚的心莫名地提了一下。钥匙?广播室这把锁早就锈死了,只有用蛮力才能打开,平时他们进出根本不需要钥匙。他哪里来的钥匙?
更让她错愕的还在后面。
陈野一手拿着那把磨得光亮的铜钥匙,另一只手正有些笨拙地、摆弄着一根细细的黑色牛皮绳。那根绳子原本可能是某个挂饰的一部分,看起来并不昂贵,边缘有些磨损的毛边。
他低着头,额前微长的碎发落下来,遮住了部分眉眼,只露出过分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着的唇线。那神情竟带着一种与她印象中截然不同的专注。他试着将牛皮绳从钥匙头上的小孔里穿过去,但那孔眼太小,穿绳的手法也显得格外生涩,甚至有点……笨拙。
钥匙在他骨节分明、指关节带着明显伤痕的手指间灵活地转动着。阳光透过窗缝落在他手上,钥匙冰冷的金属光泽与他皮肤带着戾气的苍白形成强烈对比。
第一次尝试失败。皮绳滑脱。
他几不可闻地“啧”了一声,是那种习惯性的不耐烦。
林晚忘记了手中的书卷,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只手和那把钥匙吸引了。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柔软感突然涌上来。这个瞬间的他,褪去了所有张扬跋扈的棱角,笨拙得像个初学手工的小男孩。
他锲而不舍地又试了几次。动作带着他特有的倔强和一股蛮力,却又因为不熟悉而透出一种罕见的笨拙。终于,在几次失败后,那根细黑的皮绳尖端被他强塞进了小小的钥匙孔。
他没看林晚,只是低着头,专注地将皮绳打了个最简单的死结。他手指很用力地收紧绳结,甚至勒得指尖微微发白,仿佛那不是一根普通的皮绳,而是什么需要固定住的重要东西。
做完这一切,他才像是解决了一个麻烦,随手将那串着细细黑绳、挂着那枚铜钥匙的物件……没有塞回口袋。
就在林晚以为他会收起时,陈野却抬起手,手臂带着一种不经意的懒散,越过沙发靠背,将钥匙挂在了沙发后面一个凸起的、废弃的金属仪器旋钮上。
旋钮有点高。钥匙挂上去,那枚不大的铜钥匙和短短的黑色皮绳晃荡了一下,便安静地垂落在那冰冷的金属上端,像一枚小小的黑色吊环。
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后,他靠回沙发,终于抬起眼看向林晚。那眼神依旧深沉,却似乎少了之前那层刻意压抑的尖锐不耐烦。
没有解释一个字。
仿佛那个小动作只是随意为之,根本不需要理由。
然后,他的视线很自然地落在了林晚因为惊愕而微微张开的嘴唇上,停留了短暂得几乎无法察觉的一秒。接着,他便自顾自地合上了眼皮,头颅后仰,搁在沙发不算舒适的靠背上。之前那点暴躁似乎被刚才那个笨拙的“手工”消耗掉了不少,只剩下沉甸甸的疲惫,重新回到他脸上。
那眼神无声却清晰地传达:继续。
林晚有些恍惚。她下意识地重新拿起书本,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沙发后面挂着的那串钥匙——一枚磨秃了棱角的旧黄铜钥匙,系在一截普通的短黑皮绳上,被随手挂在那里。那么突兀,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私人印记,像一个简陋的标记,无声地占据了这个空间的一角。
钥匙表面光亮的痕迹,在斜阳里静静流淌,像被摩挲过千百遍。
她的念书声重新响起,比刚才多了份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软。窗外晚霞燃烧到了最浓烈刺眼的时刻,将广播室内的一切都染上一种近乎虚幻的橙红色光晕,连同那把挂起的旧钥匙和沙发上沉睡的少年。
6 暗流涌动
平静的海面下总有暗礁。暴风雨来临前的征兆,往往是一些不起眼的波澜。
那个下午,林晚去物理组办公室送交全班的竞赛报名表。回自己班级的走廊上,阳光被切割成明暗的方块,落在光滑的瓷砖地面上。她低着头,匆匆赶路,想着广播室设备最近老化的麦克风接口。
“林晚。”
一个温和的、带着少年人清爽质地的声音从侧面传来,恰到好处地拦住了她的脚步。
林晚停下,有些意外地抬头。眼前站着一个挺拔清隽的男生,是沈亦泽。校篮球队主力,同时也是学生会主席,家境优渥,成绩拔尖,相貌英俊,是校园风云人物里阳光干净的那一挂,和陈野是两个极端。他正对她露出无可挑剔的微笑。
“沈同学?有事吗?”林晚礼貌地问。他们平时几乎没有交集。
“没什么事,”沈亦泽的笑容很坦然,阳光下他的白衬衫整洁得刺眼,“物理组的孙老师让我帮忙找你,说你那份交上去的报名表电子稿好像格式有点小问题,方便的话现在过去看看?我刚从那边过来。”
他补充的语气非常自然,像是顺手帮忙传个话。
林晚不疑有他,只以为是老师托他跑一趟。她点点头:“好,我这就过去。”说着就要转身。
“等等,”沈亦泽像是想起了什么,表情带上了一点恰到好处的犹豫和关心,声音压低了一些,“林晚,最近……还好吧?”
这突然的关心让林晚微微一怔。她很快意识到对方可能在指陈野的事。校园里的风言风语从未停止。
“嗯,挺好的。”她简短地回答,语气尽量平淡,目光低垂。
沈亦泽注视着她低垂的睫毛,眼底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像风掠过湖面的一瞬涟漪。他沉吟了一下,似乎在下定某种决心。
“那就好。”他往前走了半步,距离控制在刚好能清晰低语又不显过分亲昵的程度,“虽然可能有些多管闲事……但是,林晚,离他远一点,对你有好处。”他声音压得更低了,字字清晰,“陈野那种人……不适合你。他不正常。”
“不适合”三个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为林晚好的担忧和劝导意味。
林晚的心口像是被什么细细的针扎了一下,一种莫名的抵触感涌上来。她不喜欢沈亦泽用这种“为你好”的姿态轻易评定他人,尤其在她刚看到陈野另一面的时候。
她没有反驳,只是更紧地抿了下唇,脸上没什么表情,抬眼看向沈亦泽:“谢谢关心。我赶时间,先走了。”她略一点头,不再停留,转身快步走向物理组办公室的方向。
沈亦泽站在原地,望着她快速消失在走廊拐角的纤细背影,阳光落在他微微蹙起的眉宇间。他眼中那点伪装出来的温和关切迅速褪去,沉淀下几分晦暗不明的沉郁和一丝冰冷的探究。
7 心之迷途
沈亦泽的提醒像一粒被风无意播撒的、微不可见的罂粟种子,落在了林晚看似平静的心底那层薄土上。它没能瞬间发芽成恐惧的参天大树,却悄然钻开了缝隙,让一丝冰冷的不安渗透出来。
日子依旧向前,广播室的钥匙安静地挂在那个金属旋钮上,铜面反射着每天变换的日光和灯光,像个沉默的见证者。陈野依旧在放学后的某个时刻悄然而至,带着一身疲惫和困倦,也带着偶尔失控的压迫感。林晚依旧是那个靠着声音安抚狂暴困兽的人。
变化发生在微妙之处。那种心脏爆炸般的热流不再只因为他的动作,有时,仅仅是他靠近带来熟悉的烟草混着钢铁的气息,或者他清醒时投来一个短暂、沉静的眼神,就能让林晚指尖微微发麻,脸颊控制不住地升温。
沈亦泽的话——“他不正常”——总会在这种暖流涌起时不合时宜地浮现,像一瓢冰水。但随即,又会想起他笨拙穿钥匙的模样,想起他最终挂在旋钮上的那枚小小的归属物。两种截然相反的印象在脑海中拉锯,让她感到一种茫然的拉扯。
这天下午,班主任临时占用广播室召集班委会议。会议冗长乏味。林晚坐在角落,指尖习惯性地在口袋里摸索着——空的。她今天忘记带薄荷糖了。
没有那个熟悉的清冽气味提神,空气里飘着粉笔灰和困意,班主任絮叨的声音变得遥远。林晚的目光有些虚焦,无意识地游移。
落点在靠前几排坐着的沈亦泽身上。
沈亦泽坐姿挺拔,侧脸线条干净利落,正在笔记本上利落地记录着什么。他身上仿佛自带光环,干净、积极、秩序感十足,是校园秩序里最受赞誉的那一类。
沈亦泽……林晚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是正常的,无可挑剔的。
那陈野呢?
几乎是同时,一张脸从脑海深处浮现出来。带着未消的淤青的侧脸,在沙发上蜷曲沉睡时露出的脆弱脖颈线条,被夕阳勾勒出的锋利下颌角……还有他清醒时,那双深邃得几乎要将人灵魂吸走的眼睛。烦躁,暴戾,却又在某一个瞬间,会流露一种让她心脏骤停的专注。
他的“不正常”……包括这些吗?
沈亦泽似乎察觉到了视线,转过头。正对上林晚有些恍惚的眼睛。他微微一怔,随即唇边自然地绽开一个温和、无可挑剔的笑容。那笑容像是经过精确计算的完美弧线,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脸上,白得晃眼。
“林晚?”他温声开口,声音不大,刚好引起周围几个班委的侧目,“怎么了?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看你好像有点疲惫?”
那笑容完美得无可挑剔,关心的眼神恰到好处,甚至精准地捕捉到了她微小的愣神,立刻给出了“疲惫”这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林晚猛地回神,脸上迅速浮起一层被看穿的薄红,仓促地避开了目光,摇了摇头:“没……没什么。”她能感觉到旁边几个女同学投过来的、带着好奇或了然的目光。
班会在继续进行。可林晚的视线却再也不愿落在那个明亮温暖的背影上。
沈亦泽的笑容依旧温和地挂在脸上,只有他紧握着钢笔指节泛出的那一抹白,泄露了一丝冰封之下的尖锐。
8 窥视之眼
广播室的空气里飘浮着尘埃,在窗外斜射进来的光柱里缓慢浮沉。林晚正坐在调音台前,耳机挂在脖颈上,指尖无意识地在键盘上敲击着刚刚结束的课堂笔记。阳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她额前碎发上跳跃。身后传来陈野规律的、沉稳的呼吸声——那是一个陷入深度睡眠的人才会有的节奏。
就在这时,广播室的门把手被人从外面极其轻微地拧动了一下。
“咔哒”。
锁舌只轻微地滑动了一丁点,没能弹开。锁芯内部的簧片发出极轻微的挤压摩擦噪音。微乎其微。
但林晚脖颈上的肌肉瞬间绷紧了!
放在键盘上的手指骤然停住。那股平静的、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安宁的氛围瞬间被刺穿。
广播室门上的旧锁,结构复杂,外面没有钥匙孔,只有里面一个嵌入式的旋钮能锁死,外面拧动把手的话,旋钮本身不会转动,只能听到机簧被压迫的声响。这扇门从陈野挂上那把钥匙之后,就再也没有第二个人尝试打开过。它成了一个绝对的禁地。
是谁?
林晚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加快跳动,身体微微前倾,屏住了呼吸。眼睛死死盯住厚重的门板。恐惧和警惕像冰水一样裹住了她。
然而门并没有被再次尝试拧动。
几秒钟极其漫长而压抑的沉默。只有陈野安稳的呼吸和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寂静里放大。
然后,一个极其细微、如同叹息般的脚步声,在厚重的隔音门外渐次响起,沿着走廊向着远处慢慢消失。很轻,很克制,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郁气息。
林晚僵在座位上一动不敢动。
一股寒意,蛇一样悄然缠上脊柱。不是猛兽带来的直白威胁,而是某种冰冷的、窥伺的、潜伏在阳光照不到之处的阴影正在无形中逼近。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转向沙发上沉睡的陈野。他睡得很沉,对外面的动静毫无所觉。只有他手腕上那道不知何时又新增的、暗红色尚未完全愈合的擦伤,像一道刺目的印记,提醒着他混乱而危险的世界从未远离。
林晚放在桌面上的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轻轻抠住了键盘边缘。沈亦泽那张在班会上无懈可击的笑脸,毫无预兆地闪过脑海。
9 真相之痛
南城实验中学的六月初,空气已经带上了浓稠的粘腻感,像是熬过了头的糖浆,裹着人喘不过气。阳光如同烧红的烙铁,重重砸在裸露的水泥地板上,蒸腾起一片扭曲而滚烫的蜃气。蝉鸣在梧桐树荫里歇斯底里地嘶喊,声浪穿透玻璃窗,灌满了整个教学楼,更添烦躁。
顶楼天台的门通常常年锁着。那是属于少数叛逆者的领地,也成了隔绝喧嚣和热浪的最后一道屏障。它沉默地伫立在通往空寂风场的甬道尽头,厚重的铁皮涂着灰蓝色的油漆,边缘锈迹斑斑,像蒙着一层时间的灰烬。
今天这门却半敞开了。一股混合着铁锈和尘埃的热风从外面涌进来,带着外面被太阳烤得滚烫的地面气味,吹拂着站在门口的林晚额前被薄汗打湿的碎发。
她一步步踏上天台。
热浪如同无形的巨大海潮,瞬间将她裹挟。巨大的白色水塔如同一只臃肿沉睡的巨兽,投下浓重而短暂的阴影。栏杆外是曝晒在炽阳下、一片耀眼的灰白色水泥楼顶平面,反射着刺眼的白光,能灼伤人眼。
沈亦泽靠在那被晒得滚烫的水泥水塔壁上,双手插在校服裤兜里,白衬衫领口微微敞开着,露出一截同样白皙的颈项。阳光把他英俊的侧脸轮廓打磨得愈发清晰,也照不进他深陷的眼窝。他手里拿着一支烟,没有抽,只是让青灰色的烟雾在指间袅袅升腾,又被热风迅速吹散。那姿态不像平日的学生会主席,带着一股慵懒的颓唐。
听见脚步声,他转过头,看到林晚,脸上没什么惊讶的表情,嘴角反倒勾起一丝近乎嘲讽的弧度。
“来了?”声音有些哑,带着点阳光烤过的干冽。
林晚停在几步开外,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你约我来这,有什么事?”她的声音很稳,像一块沉入冰水里的石头。
沈亦泽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像是要把周围粘稠滚烫的空气也吸进肺里燃烧一遍。然后才缓缓吐出来,灰白的烟雾散入干热的空气。
“没什么,”他盯着指尖的烟灰,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就是觉得,有些事你应该知道。免得……被人当成傻子耍着玩儿。”
林晚的心往下沉。她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仿佛在说:我在听。
沈亦泽抬起头,目光像淬了冰的针,锐利地刺向她:“陈野最近睡得很好吧?靠着你的声音?”
林晚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沈亦泽笑了,笑容却不达眼底,反而透着一种冰冷的玩味:“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多特别?嗯?”他的语气轻飘飘的,每个字却像浸了毒的针尖,“他那手机……”
沈亦泽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欣赏林晚脸上瞬间褪去的一点血色。他慢悠悠地,又吸了一口烟。
“里面,”他吐字清晰,“不止有你。”
风似乎停了那么一瞬。蝉鸣更加聒噪地炸响在耳膜。阳光毒辣地舔舐着皮肤。
林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顺着脊椎猛地往上窜,快得让她后背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沈亦泽没在意她的反应,身体离开墙壁,一步步踱了过来。皮鞋踩在滚烫的灰白水泥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他停在与林晚咫尺之遥的距离,那股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他身上的清洁剂味道,带着一种冰冷的侵略感,笼罩下来。
他从校服裤袋里摸出自己的手机,手指在屏幕上迅速点了几下。他没有把屏幕转给林晚看,只是维持着那个角度,眼睛盯着自己手机屏幕,手指在滑动。
林晚能看到他屏幕上飞快掠过的光影,各种色彩。
“喏,”沈亦泽的语气像是在展示一项乏味的科学发现,带着一种彻底的麻木,“看清楚了?你只是其中一个。”他歪了歪头,像是疑惑她的迟钝,“一个……缓解症状的处方?工具?叫什么无所谓。”
林晚的身体僵硬得像被冻住的石像。血液好像都凝固了。大脑嗡嗡作响,一片空白。沈亦泽滑动屏幕的手指,像一把钝刀在她神经上来回拉扯。
“几百个?”沈亦泽重复了一遍,嘴角勾起的弧度冰冷刺目,“谁知道呢。反正他手机里存了不少……‘药引子’。各式各样。不过……”他话锋陡然一转,猛地抬眼直直看向林晚的眼睛,那眼神锐利得能凿穿灵魂,“林晚,你以为他睡醒后,在你广播室里做的那些录音,是为了什么?”
林晚的瞳孔猛地收缩。
“呵,”沈亦泽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冷冽的轻嗤,“你真当他有良心?录下来,不过是方便下次睡不着的时候用罢了。跟录个闹钟铃声……没什么区别。”
“录着玩的,工具而已。”他的总结冰冷得如同宣判,“你还当真了?”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冰棱的石头,狠狠砸在林晚那颗刚刚燃起一点暖意的、柔软的心口上。剧烈的痛楚猛地炸开,席卷四肢百骸。
林晚的脸色煞白如纸,连嘴唇都失去了颜色。她猛地伸手,仿佛想推开什么无形的压迫。指尖猝然擦过沈亦泽的手臂外侧,留下几道浅浅的红痕。
沈亦泽眉头飞快地皱了一下,但那点被打断的不悦很快被一种更深的、带着复杂快意的麻木取代。他移开目光,不再说话,只是将烟蒂狠狠摁熄在滚烫的水泥矮墙上,发出“嗤”的一声轻响。随即转身,朝着天台另一边缓步走去。阳光打在他挺直的脊背上,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冷漠的影子。
林晚僵在原地。灼热的阳光烤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刺骨的冰冷穿透单薄的校服。五脏六腑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狠狠挤压,碾碎。痛得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无法呼吸。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冰冷和尖锐的疼痛之中,一个脚步声在灼烤的水泥地上响起。
清晰,熟悉。
不疾不徐。
林晚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通往天台的另一侧楼口阴影里,陈野正一步步走出来。阳光毫不留情地泼洒在他身上。
他也来了。
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眼底泛着浓重的青黑色,嘴唇有些干裂。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深得像望不见底的寒渊,此刻正越过白得晃眼的平台,毫无波澜地直直看向她。
那目光里,是她从未读懂过的复杂漩涡,冰冷,疲惫,还有一丝极深处翻涌的、她从未接触过的黑色巨浪。却没有丝毫被揭穿的惊慌,也没有一丝愧疚。平静得令人心寒。
他甚至对她牵了牵嘴角。那弧度很浅,却像一把淬了毒的弯钩。
林晚的世界轰然坍塌。沈亦泽的话,每一个字,都在他此刻平静的注视下成了铁证。药引子。工具。录着玩的。几百个。……当工具而已。
剧烈的钝痛感从心脏炸开,瞬间席卷四肢百骸,仿佛所有的骨骼和血肉都在同时哀鸣尖叫!呼吸骤然被掐断!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喉咙口涌上浓烈的腥甜!
在意识被全然的黑暗吞噬、身体被巨大的悲伤和绝望的浪潮吞没之前,林晚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弯下腰,扶着旁边冰冷的水塔壁,干呕出声。没有吐出任何东西,只有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被剧烈的咳嗽呛了出来,砸在滚烫的水泥地上,瞬间被蒸发得无影无踪。
10 绝望之环
窒息感扼住了喉咙,痛楚在四肢百骸里尖叫。林晚几乎是凭借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本能,撞开了广播室的门。
那扇厚重的隔音门像是一道屏障,外面是灼热地狱,里面是她的坟墓。夕阳残留的浓稠金红色光带投进来,像滚烫的血泊,淹没了所有熟悉的尘埃味和电子元件的微弱气息。
巨大的悲怆攫住了她,如同冰冷的绞索越收越紧,让她无法呼吸。林晚踉跄着扑到那张巨大的调音台前。她的背包被粗暴地拉开拉链,里面的东西在剧烈的动作中倾倒出来,笔记本、卷子、课本……哗啦啦散落了一地。
她的手指颤抖得不成样子,像风中凋零的枯叶,在冰冷的桌面上、在散落的纸页间慌乱地摸索。寻找!寻找!那个该死的……证据!
指尖终于触碰到那一点冰凉坚硬的凸起——那个小小的白色U盘。被他那天带着力道、不容拒绝地塞回她手心里的U盘。
林晚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猛地将它攥紧在手心里。小小的塑料方块,边缘硌得她生疼。
工具!录着玩儿的药!工具…… 沈亦泽冷酷的声音和陈野那张平静得过分的脸在天旋地转的视野里轮番轰炸。
痛!尖锐的刺穿心脏的痛!她弯下腰,死死按住自己的胸口,大口喘气,却只有冰冷的空气被吸入,填不满那片被彻底掏空的、撕裂的、汩汩流血的洞。
广播室里的一切都在视野边缘扭曲、变形。老旧的调音台按钮,布满划痕的书架边缘,角落里那张见证了他无数次从狂躁到沉沦的旧沙发……
目光最后狠狠钉在沙发后面那个凸起的金属旋钮上!
那枚曾经让她心悸、让她心底莫名升起一丝柔软暖意的旧铜钥匙,还挂在那里!悬垂在昏暗的光线里!钥匙表面摩擦的光泽在此刻如此刺眼!那截系在上面的短短黑皮绳像在嘲笑她曾经的愚蠢!一个随手为之的标记!一个残忍的诱饵!
恨意!前所未有的、汹涌的恨意混合着铺天盖地的绝望,岩浆般猛地从心口那个巨大的伤口里喷涌而出!瞬间吞噬了理智!
林晚像一头被彻底激怒、走投无路的小兽,发出一声无声的嘶喊!她猛地直起身,一个箭步冲到那个金属旋钮旁边!
她踮起脚,手指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痛苦而痉挛着,却爆发出了惊人的力气!她狠狠地、一把攥住了那枚悬垂着的、冰冷的黄铜钥匙!粗糙的钥匙棱角瞬间嵌入掌心柔嫩的皮肉!
没有丝毫犹豫!她用尽全力狠狠地向下一拽!
嗤啦!
脆弱的黑色皮绳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短促的撕裂声!绷紧!断开!
那把被粗糙皮绳牢牢挂在原处将近半月的铜钥匙,被林晚带着一股毁灭一切的狂暴恨意,硬生生拽了下来!小小的铜钥匙落在她剧烈抖动的掌心,冰冷坚硬,却像是攥着一块被仇恨烧得通红的烙铁!
痛楚!屈辱!被玩弄的刻骨愤怒!像毒藤死死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让她窒息!让她想要不顾一切地毁灭!
几乎是在钥匙被拽下的同时,林晚猛地转身!目标异常清晰——调音台旁边那个不起眼的、套着黑色塑料袋的小小垃圾桶!那里面空空如也,像是早已准备好迎接这场最终的、彻底的毁灭!
“呵……”一声破碎的、颤抖的、含混着泪水哽咽的冷笑从林晚的喉咙深处挤出,模糊不清。像是自嘲,又像是对这荒谬一切的最终控诉。
捏着U盘的手猛地扬起!白色塑料U盘和小小的黄铜钥匙被她死死攥在一起!掌心黏腻,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钥匙边缘嵌出的血丝。
带着一股同归于尽般的、玉石俱焚的、歇斯底里的决绝!
她狠狠地挥动手臂!
“砰!”
一声闷响!U盘和小小的钥匙,像两枚沉重的绝望炮弹,被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进了那个黑洞洞的垃圾桶深处!撞击声回荡在死寂的广播室!
扔掉那个承载着羞辱的印记,扔掉那个可笑的工具!连同她这几个月所有隐秘的心悸、小心翼翼的靠近、还有那个下午爆炸的滚烫热流……所有的一切!
都在这一掷中,被她亲手摔成了碎片!碾入尘埃!
广播室里死寂一片。
只有那个黑洞洞的垃圾桶口,像个咧开的、无声嘲讽的嘴。
林晚站在原地,胸腔剧烈起伏着。被拽下的钥匙,那个被她当做珍贵信号的黑皮绳残端,还孤零零地悬在冰冷的金属旋钮上,像一个刚被斩下的、还在滴血的首级。
她的目光死死盯着垃圾桶的黑暗深处,几秒钟后,猛地转身。巨大的悲伤和愤怒冲撞着她,身体控制不住地摇晃了一下。她一把抓起扔在调音台一角的书包,甚至没有再看那散落一地的书本一眼。
像一个游魂,她大步冲出了广播室。厚重的隔音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合拢,像关上了一口巨大的棺椁。
11 血色抉择
冲出校门的瞬间,外面铅灰色的天空正重重压下来。空气沉闷凝滞,一丝风都没有,带着浓烈的雨腥气。行道树浓密的叶片一动不动,死气沉沉。
林晚没有等公交车。她甚至连去哪里都不知道。胸腔里被塞满了一万只烧红了尖喙的毒蜂,疯狂地撕咬着她的五脏六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刮骨剜肉般的剧痛。
恨!无穷无尽的恨意!恨沈亦泽的冷酷和可能别有用心的提醒!更恨陈野那张平静得近乎漠然的脸!那沉默的注视!那无声的承认!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将她那颗刚刚燃起一丝卑微期待的心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
药!工具!玩物!多么可笑!
浓烈的羞耻感和被彻底玩弄践踏的愤怒几乎将她撕裂!她需要发泄!需要逃离!需要被这灼烫灵魂的剧痛撕成碎片!
林晚漫无目的地顺着校门外湿气沉沉的街道狂奔起来。书包在身后沉重地砸着她的后背,每一次颠簸都像是在嘲笑她的愚蠢和狼狈。
天空越来越暗。厚重的乌云终于积聚到了极限,一道狰狞的银蛇撕裂了灰暗的天幕,短暂的惨白过后,一声闷雷在头顶猛地炸开,震得大地都在微微颤抖。
紧接着,豆大的、冰冷的雨点,猝不及防地劈头盖脸砸了下来!狠狠地砸在林晚的脸上、身上!瞬间打湿了她单薄的校服!雨水顺着她的额发往下流淌,滑过脸颊,模糊了视线,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冰冷的雨水激得她浑身一哆嗦,皮肤上起了一层细密的寒栗。但那冰冷却瞬间被一种更加强烈的、毁灭性的灼烫取代了!
就是这条路!那条连接着郊区几个盘山回环弯道的“无名路”!南城飙车党口中那条最危险、也最刺激的“绝望环”!
他陈野那条烂命曾经无数次在那上面狂飙!像疯狗一样咆哮!炫耀!把别人的命和自己的命都当作垃圾一样掷在上面!为了那点可笑的肾上腺素?为了寻找被折磨的灵魂短暂麻痹的感觉?
那她就去那里!
去他曾经用引擎嘶吼当作安眠曲的地方!让他那些可笑透顶的“荣誉”和“狂飙”,都被她的血碾碎!让这个该死的世界看看!看看他们玩弄的工具是如何反噬的!看看那堆垃圾碎了一地的样子!
疯狂的想法如同毒藤疯长,瞬间缠绕了她的理智!羞耻!屈辱!愤怒!绝望!所有撕心裂肺的情绪都化作了不顾一切的毁灭欲!她要毁灭这具被当做玩物的身体!就像毁灭那个可笑的U盘和钥匙!
让陈野看看!让她自己看看!她的绝望和疯狂,也配得上那该死的盘山路最后一个、最绝望的弯道!用她的血祭奠她刚刚萌芽就被碾碎的、无比可笑的心!
林晚猛地调转方向,朝着雨幕中更加荒僻的西南路口冲了过去!雨水彻底模糊了她的视线,校服紧贴在身上,冰冷刺骨,却像烧着了的地狱烈焰。每一步踩在湿滑的、积水越来越多的地面上,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尖上碾过,剧痛中带着畸形的快意!
盘山路入口的石墩在越来越大的暴雨中像一个巨大的黑色墓碑。
“绝望环”。
弯道就在眼前。
雨水疯狂地冲刷着陡峭的斜坡。视线被模糊成一片晃动的水幕,几乎看不清几米之外的景物。轮胎与湿滑路面的疯狂摩擦声!引擎刺破雨幕濒临极限的嘶吼!车灯像两只失控的、燃烧着地狱火的巨兽眼睛,从暴雨深处撕裂黑暗猛扑而来!带着碾碎一切的恐怖威势!
林晚站在弯道边缘。脚下是泥泞湿滑的斜坡,碎石在雨水的冲刷下松动滚落。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冰冷刺骨,顺着头发流进眼睛,蛰得生疼,几乎睁不开。
但那冰冷完全被胸腔里焚烧的地狱烈焰盖过!巨大的愤怒和毁灭欲驱动着她的身体,几乎要支配着她主动迎着那刺眼夺目的光幕扑过去!
近了!
那车灯发出的光芒如同死神的呼吸!引擎的咆哮震颤着她脚下冰冷湿滑的地面!狂躁的气流裹挟着冰冷的雨水和浓重的汽油味扑面而来,几乎要将她掀翻!那光芒越来越近!越来越刺眼!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像一头完全失控的金属怪兽,要将她彻底吞噬!
就在这千钧一发!
林晚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种纯粹的、面对死亡呼啸而至的惊恐本能!什么仇恨!什么毁灭!在绝对暴烈的死亡冲击面前瞬间被碾碎!残存的求生本能猛地掐住了她的心脏!快跑!
在轮胎即将碾过边缘石坎,那狰狞的保险杠几乎要贴上她膝盖的前一瞬间!林晚猛地向后踉跄,脚下一滑!身体彻底失去平衡!整个人顺着湿漉漉的斜坡滚了下去!
泥浆!冰冷的泥浆瞬间灌满了她的口鼻!呛得她无法呼吸!尖锐的碎石、折断的灌木枝杈毫不留情地刮擦、切割着她的手臂、脸颊、腿!每一处暴露在外的皮肤都在传来火辣辣的剧痛!
天旋地转!
世界在她的翻滚中彻底颠倒!雨水!泥土!还有一股腥甜的铁锈味——是她自己的血味!无数撞击!硌碰!每一次撞击都让她感觉自己全身的骨头都要散架!每一次都带来新的、撕心裂肺的剧痛!
砰!!
一声沉重的闷响,是她身体重重撞击在斜坡中段一块凸起岩石上的声音!腰腹处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断裂感!痛得她眼前一黑!几乎立刻晕厥过去!喉咙里涌上大股浓烈的血腥气!
斜坡下的暴雨如同巨浪滔天的黑海,翻滚着,咆哮着,要将她彻底吞没。身体的剧痛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扎进神经最深处,意识在无边无际的冰冷和黑暗里沉浮。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秒钟,也许是一个世纪。混沌的意识边缘,被一种刺耳的、尖利到极致的金属撕裂声狠狠贯穿!
“吱嘎——!!!”
像是地狱猛兽濒死前发出的垂死咆哮!带着一种将钢铁、橡胶、玻璃在瞬间揉碎挤压、扭曲变形的令人牙酸的、恐怖的巨大噪音!彻底撕破了暴雨倾盆的夜空!
紧接着!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足以令大地震颤的可怕撞击声!盖过了所有的雷声和暴雨声!从上方那个她刚刚滚落的弯道处,如同重锤般狠狠地砸了下来!砸在她混沌麻木的意识上!
火光!猩红的、灼目的火光!哪怕隔着厚厚的雨幕和植被,哪怕林晚的视野在剧烈的撞击后依旧一片模糊混乱,那骤然爆开的、如同地狱业火般的光焰依然强行穿透眼帘!
滚烫!
带着毁灭性的冲击波!裹挟着灼人的热浪和更加刺鼻的、令人作呕的汽油燃烧的味道,如同熔岩爆发的岩浆流,瞬间冲破雨幕和距离,扑面而来!几乎要将斜坡下奄奄一息的林晚点燃!
巨大的冲击声浪和这骤然而至的灼热让林晚残存的一丝理智骤然回笼!她猛地呛咳出一口带血的泥水,惊恐地、带着无法置信的绝望抬起头,向火光爆发的方向看去!
那是什么?!
弯道上方!那个他无数次高速压过的弯道顶端!一辆黑色的、已经扭曲到完全变形的机车残骸!正如同被点燃的巨大废铁垃圾,在暴雨中猛烈地燃烧着!猩红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冰冷的雨水,发出令人心悸的噼啪爆裂声!刺目的白光和跳动的红色光影在那堆残骸上疯狂摇曳!浓黑如墨的滚滚烟柱冲天而起!
是他?!
那个瞬间爆开的火球,将林晚脸上残留的泥水和血污映照得异常清晰,如同涂抹了一层触目惊心的油彩。前所未有的巨大惊骇和冰冷彻骨的恐惧,像两股巨大的洪流,狠狠冲撞在一起!瞬间击溃了她所有因愤怒和羞耻而筑起的堡垒!
滚烫的……血……
他身上的气息……
心脏的位置像是被那灼人的火光烫穿了!
陈野!
林晚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其痛苦的呜咽,更像是喉骨断裂的嘶哑气音!残破的、遍布泥泞和血痕的身体猛地抽搐起来!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到了头部!眼前那地狱般的猩红火光扭曲、变形、旋转!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带着一种冰冷绝望的引力!要将她的灵魂彻底吞噬!连带着那撕心裂肺的剧痛!连带着刚刚还在焚烧她的愤怒和屈辱!
天旋地转!
黑暗如同巨大的、冰冷的潮水,瞬间灭顶!
12 生死边缘
医院。深夜。空气里永远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隐秘颓败的混合物气味,冰冷、粘稠,挥之不去。
急救手术室门外墙边,亮得刺眼的白炽灯光下,一张转学申请表格被摊开。那上面的空白方格像无数张嘲讽的嘴,嘲笑着主人的无知和可笑。
林晚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手指僵硬地、艰难地握着笔。
手腕上简单的夹板固定着,裸露的小臂上贴着好几块纱布,边缘隐隐透出干涸的暗红血渍。脸颊一侧贴着大块的敷料,发丝凌乱地黏在上面。身体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遍布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酸痛。但和心口那片被彻底掏空的、血肉模糊的空白比起来,这点疼痛微不足道。
痛。无休无止的痛。如同深海的水压,从四面八方向她挤压而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渣。
名字……年级……班级……
黑色的水笔尖颤抖着停在冰冷的纸上。每一次移动都像在切割自己的神经。笔尖下的字母扭曲变形。
“转学原因:”
空白的格子像等待吞噬的深渊。
喉咙被无形的巨手死死扼住。那个弯道顶端骤然爆开的猩红火球!刺耳的金属撕裂声!那灼人的热浪!那个在广播室沉默望着她最后一眼的、平静漠然的脸!那枚被她砸进垃圾桶的铜钥匙!那句冰冷刺骨的“录着玩的”……
无数碎片在脑子里疯狂旋转、撞击、燃烧!每一次撞击都痛得她浑身痉挛!窒息感一波强过一波!
手腕猛地一软!笔尖狠狠在纸页上划出一道刺目的长痕!黑色的墨迹晕染开来,像一摊绝望的污渍!
她做不到!
逃离?离开南城?离开这个埋葬了她所有幻想和真实爱意、让她付出了血的代价的地方?像一只被打断了脊梁骨的狗一样灰溜溜地逃走?
“轰”然坍塌。
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滚烫的液体冲垮了堤坝,沿着脸颊滑落,流过脸颊伤口边缘的皮肤,带来一阵灼烧般的刺痛。滴落在冰冷的纸页上,迅速泅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林晚猛地用手背去擦,动作粗暴,牵扯到手臂上固定夹板勒紧的布条,带来一阵更尖锐的酸痛,更多的眼泪却像决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奔涌。
就在这时,手术室上方那盏代表着死亡与生机交界的红灯,“啪”地一声,熄灭了。
仿佛按下了某个开关。
急救手术室的门缓缓打开。比里面更加冰冷的气息涌出来。几个穿着绿色手术服、戴着口罩的医生护士推着一张带轮的病床出来。病床上的少年静静地躺着,覆盖着氧气面罩的脸上毫无血色,如同冷石膏。
露在薄被外的手臂插满了各种导管、针头,连接着旁边悬挂的输液袋、心电监护仪。胸口覆盖着厚厚的白色纱布,隐隐透出底下包扎的痕迹。身体连接着的屏幕上,象征生命线的光波微弱地起伏跳跃着。
是陈野!
林晚猛地站直了身体!攥着那张被泪水打湿的纸页的手指瞬间收紧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刺破皮肤!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痛得她瞬间弓起了腰!窒息感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她几乎是扑了过去!
陈野!她想喊!喉咙却像被铁锈糊住,只能发出嗬嗬的、破碎的气音。
“病人需要观察,暂时不允许探视!”一个医生语气疲惫而公式化地拦住她,眼神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有长夜鏖战后的麻木。
病床被推着,沿着长长的、灯光惨白的长廊前行。轮子碾压地面的声音空洞地回响。林晚踉跄着跟了上去,脚步发软,浑身的伤口都在尖锐地刺痛。她紧紧攥着那张已经被泪水浸透、几乎揉碎的纸页,指甲深深陷进自己冰凉的手心里。
透过氧气面罩那透明的塑料边缘,她看到陈野垂在床边的手指。
那骨节分明、带着旧伤痕和新生擦伤的手指……曾在广播室里笨拙地穿过铜钥匙……
她踉跄着扑到了病房门口厚重冰冷的磨砂玻璃窗前。冰冷的玻璃冻得她指尖立刻没了知觉。玻璃里面一片昏暗,只有仪器面板上闪烁着微弱模糊的红绿光芒,勾勒出病床上那个少年模糊的轮廓。
心电图仪单调的“滴……滴……”声隔着玻璃门微弱地传来。
一下。一下。一下。
每一下都像冰冷的秒针,缓慢而沉重地刺进她剧烈跳动的太阳穴。每一次微弱的跳动都带着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希望……和毁灭前的预告。
时间失去了意义。
不知道站了多久。四肢百骸早已冻僵麻木,只有心脏在那个巨大的、空洞的伤口里痉挛抽搐。紧贴在冰冷玻璃上的额头传来阵阵钝痛。冰凉的玻璃窗上凝结的细小水珠,不知何时被她滚烫的泪融化了又凝结,像一道道挣扎无望的泪痕。
手里的转学申请早已被她无意识地攥成一个湿透冰冷的、皱巴巴的纸团。
窗里那片昏暗中,心电监护仪微弱的光点……还在起伏吗?是平稳的绿?还是……
恐惧像一只巨大的、冰冷的手攥住了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不敢挪开视线!不敢呼吸!每一个“滴”声都像在敲响一次审判!
突然!
那昏暗中监护仪微弱的光点似乎剧烈地闪跳了一下!红绿色的光芒仿佛骤然扭曲变幻了一下!刺耳尖锐的警报声陡然拔高!凄厉地、撕心裂肺地穿透了厚重的玻璃门!瞬间刺穿了整个死寂的长廊!
“哔——!!!!!!!”
警报声如此尖锐!如此凄厉!如同地狱的丧钟轰然敲响!如同无数把利刃同时扎进林晚的神经最深处!
陈野!
这个念头带着灭顶的惊骇和绝望砸进林晚的脑子!她眼前猛地一黑!身体里最后一点支撑的力量瞬间被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