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开学那天,许星野盯着新来的转学生南栀。
“麻烦精。”他嘟囔着把书包甩到邻座。
可这个总考年级第一的麻烦精,会在深夜陪他刷题,把笔记塞进他抽屉。
当他为模拟考崩溃时,她轻轻按住他发抖的手:“许星野,你比星星还亮。”
高考前夜,他颤抖着拨通电话:“南栀,我们…能上同一所大学吗?”
电话那头传来纸张翻动声:“我在你楼下。”
路灯下,她举着志愿表微笑:“许星野,你的名字该写在我旁边。”
大学报到那天,他在梧桐道上看见她拖着行李箱。
“迷路了?”他接过她的箱子。
南栀眨眨眼:“是来逮捕偷走我三年时光的嫌疑人。”
星光落进她眼眸时,许星野终于吻到了他的南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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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高三开学。
风里裹着夏末的燥热,懒洋洋拍打着教室的窗户,窗框发出轻微呻吟。空气里漂浮着粉笔灰、纸张和汗水的混合气味,闷得人喘不过气。天花板上老旧的吊扇有气无力地转动着,嗡嗡声被淹没在教室里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噪音里——那是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书页翻动的哗啦声、还有几十个灵魂在无形压力下无声的喘息。
黑板上方,鲜红刺目的数字像一道催命符:距离高考仅剩 298 天。
许星野把自己埋在一堆垒得歪歪扭扭的书本后面,下巴搁在冰凉的书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操场上高一高二的学生正在军训,口号声远远传来,带着一种与他无关的鲜活。他扯了扯嘴角,一丝烦躁爬上眉梢。这高三的开局,沉闷得让人窒息,像一脚踏进了厚重的泥潭。
教室门被推开了。班主任老张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疲惫,也像被这沉闷的空气压得扁平:“安静点。介绍新同学。”
所有埋着的头颅,像被无形的线猛地一扯,齐刷刷抬了起来。高三(七)班这潭死水,终于被投进了一颗石子。
新同学走了进来。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校服,尺寸略大,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背着一个简单的帆布书包。个子不高,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可她的脊背挺得很直,像一株在风中也不肯轻易弯腰的小竹子。她走到讲台中央,微微鞠了一躬,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像山涧里淌过石头的清泉。
“大家好,我叫南栀。栀子花的栀。请多关照。”
没有多余的话。她抬起头,目光安静地扫过全班。那双眼睛很大,瞳仁是温润的浅褐色,里面盛着一种不属于这个浮躁年纪的沉静,像秋天午后铺满落叶的湖面。
许星野的目光像被什么东西黏住了,直直地定在那个瘦小的身影上。直到老张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南栀,你就坐许星野旁边吧。最后一排靠窗那个。”
许星野猛地回过神,一股无名火“噌”地窜了上来。他几乎是恶狠狠地瞪了老张一眼,对方却视若无睹,只朝南栀努了努嘴。
南栀背着她的帆布包,穿过一排排或好奇或麻木的目光,一步步走向教室最后那个角落。她的脚步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许星野看着她走近,烦躁地“啧”了一声,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大得带翻了椅子,发出刺耳的“哐当”声,引得前排几个人回头张望。他一把抓起自己桌面上那个磨损严重的黑色双肩包,泄愤似的,重重甩在旁边的空位桌面上,扬起一小片粉笔灰。
“麻烦精。”一句低低的嘟囔,咬牙切齿地挤出他的齿缝。他重新重重地坐下,别过头,视线死死钉在窗外那棵被晒得蔫头耷脑的梧桐树上,仿佛那光秃秃的枝桠上,突然开出了稀世名花。
日子像老旧挂历,一页页被高三的风吹得哗哗作响。
许星野和南栀,这对被硬凑在一起的“临时”同桌,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结界隔开。许星野的世界是散漫而混沌的,课桌里塞着揉成一团的试卷、没吃完的半包薯片、甚至还有不知哪个周末塞进去的皱巴巴的游戏海报。他的桌面,永远保持着一种凌乱而颓废的“艺术感”。
反观南栀这边,却是截然不同的天地。她的桌角永远摆放着两本叠得整整齐齐的教材,笔袋安静地躺在右上角,里面是清一色的黑色水笔和一支削得恰到好处的铅笔。桌面干净得能映出窗外梧桐树的影子。她上课时坐得笔直,像一棵汲取养分的小树,目光专注地追随着讲台上的老师,笔记记得飞快而工整,沙沙的书写声是许星野耳畔唯一规律的背景音。
除了必须的“借过”、“谢谢”,两人几乎没有交谈。许星野依旧保持着他的高冷姿态,要么趴在桌上补觉,要么百无聊赖地在课本边缘画些奇形怪状的涂鸦。南栀则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安静得像一个设定好的程序。
打破这层冰面的,是第一次月考的成绩单。
班长把打印好的排名表贴在教室后墙时,人群瞬间围拢过去,像涌向礁石的潮水。许星野对这种“盛况”向来嗤之以鼻,他慢悠悠地晃过去,目光习惯性地从最底部往上扫——那是他通常的领地。可这一次,他扫了半天,竟然没在倒数前十找到自己的名字。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悄然升起。他的手指顺着名字往上爬,终于在榜单中段偏下的位置,看到了“许星野”三个字。
班级排名:35。
一个他从未企及过的位置。一种极其陌生的、混杂着惊愕和一丝丝微甜的情绪,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他死水般的心湖,漾开一圈微澜。他下意识地抬头,目光掠过拥挤的后脑勺,越过人群,精准地投向那个依旧坐在自己位置上、低头安静整理错题集的瘦小身影。
南栀的名字,像一颗闪耀的钻石,稳稳地镶嵌在榜单的最顶端。
年级排名:1。
许星野的目光在那两个名字之间来回逡巡。一个在最亮的高处,一个在不起眼的尘埃里。巨大的鸿沟无声地横亘在他眼前。一种莫名的、混杂着不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灼热感,悄然在他胸腔深处点燃。他默默收回目光,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那点微不足道的喜悦早已被冰冷的现实冲刷得无影无踪。
放学铃响,教室瞬间沸腾起来,桌椅碰撞声、书包拉链声、兴奋的交谈声交织在一起。许星野胡乱地把桌上的书本扫进书包,动作粗鲁。南栀依旧不紧不慢,有条不紊地收拾。当她拉上书包拉链,准备起身时,许星野已经背好包,抢先一步堵在了过道上。
南栀抬起眼,安静地看着他,等待他让开。
许星野却像是没看见她,反而慢条斯理地弯下腰,开始系他那双本就系得好好的旧球鞋鞋带。他系得极其专注,极其缓慢,仿佛在进行一项精密的手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南栀抱着书包,安静地站在他身后,既不催促,也不试图从他旁边挤过去,只是静静地等着。教室里的人几乎走光了,只剩下他们两人。
夕阳的金红色光芒斜斜地穿过窗户,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影子。许星野终于慢吞吞地直起腰,仿佛才注意到身后的南栀,侧了侧身,让开一条狭窄的通道,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漠然和挑衅。
南栀抱着书包,微微低着头,从他让出的那点空隙里小心地侧身挤了过去。她的帆布包轻轻擦过许星野的手臂。她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径直走向门口。走到门口时,她的脚步似乎顿了一下,极轻微,然后身影便消失在走廊的光晕里。
许星野站在原地,鼻尖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干净的皂角气息。他低头看着自己刚才被擦过的手臂,那里仿佛还留着一点点微弱的、转瞬即逝的暖意。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背上书包,大步走出教室,将那点莫名的悸动狠狠甩在身后。
深秋的风卷起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撞在教学楼冰冷的灰色墙壁上,发出簌簌的轻响。晚自习的教室亮如白昼,空气里只剩下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像无数只蚕在啃食桑叶。许星野却觉得这声音像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扎进他的太阳穴。
一道立体几何题,他盯着它快二十分钟了。辅助线画了又擦,擦了又画,草稿纸上留下一团团乌黑的墨迹和铅笔划破纸张的狰狞痕迹。那图形像是被施了咒,在他眼前扭曲、旋转,嘲笑着他的无能为力。焦虑像藤蔓一样缠紧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他喘不过气。他猛地将笔拍在桌上,“啪”的一声脆响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刺耳。
前排几个同学不满地回头瞥了他一眼。许星野烦躁地抓了把头发,一股强烈的冲动攫住了他——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锐响。他谁也没看,拎起搭在椅背上的校服外套,大步流星地走出教室后门,将一室沉滞的空气和惊诧的目光甩在身后。
深秋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凉意,瞬间灌进他敞开的领口,让他打了个哆嗦,头脑却似乎清醒了一瞬。他漫无目的地在空旷寂静的校园里走着,高大的教学楼像沉默的巨人投下浓重的阴影。走到学校东侧那堵爬满枯藤的老围墙下时,一个念头鬼使神差地冒了出来:翻出去。去校外那条满是烧烤摊和小网吧的后街,让嘈杂的人声和劣质的烟草味暂时麻痹自己。
他左右张望了一下,确认无人,利落地助跑两步,蹬着墙壁上几处凸起的砖缝,手臂用力一撑,整个人便敏捷地翻上了墙头。
就在他准备跳下去的那一刻,一个细小的、压抑的惊呼声从下方传来。
许星野的动作僵住了。他骑在墙头上,愕然低头。
墙根下,清冷的月光勾勒出一个单薄的身影。南栀抱着膝盖蜷缩在那里,像一只被遗弃在寒风里的小动物。她似乎也被这突然的动静吓到了,正仰着头,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褐色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月光,也映着他错愕的脸,里面盛满了猝不及防的惊惶。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两人一个在墙头,一个在墙根,在寂静的深夜里无声地对峙着。风卷过枯藤,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你……”许星野的声音有点干涩,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你在这儿干什么?”
南栀没有立刻回答。她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月光下投下两小片柔和的阴影。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校服裤子的布料,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开口,声音细弱得像随时会被风吹散:
“教室里…太闷了。”
这个理由苍白得可笑。许星野看着月光下她苍白得过分的侧脸,还有那微微颤抖的肩膀,忽然想起一些模糊的传闻——关于她为什么转学。据说,是为了照顾生病的母亲。
一股莫名的烦躁再次涌上许星野的心头,但这次,烦躁底下似乎还掺杂了些别的、更柔软的东西。他盯着墙根下那个缩成一团的身影,语气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别扭:“喂。”
南栀闻声,再次抬起头,眼神里带着询问。
“上来。”许星野朝她伸出手,动作有些生硬,甚至带着点命令的口吻,“上面…看得远点。”
月光清晰地照着他伸出的那只手,骨节分明,掌心朝下。南栀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又缓缓移向他别开视线的侧脸。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就在许星野以为她会拒绝,准备讪讪收回手时,一只冰凉的小手,带着细微的颤抖,轻轻地、试探性地放进了他的掌心。
她的指尖冰凉,像初融的雪。许星野心头微微一震,几乎是下意识地收拢手指,紧紧握住了那只冰冷的手。她的手指纤细得过分,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折断。许星野稳了稳心神,手臂用力,南栀借着他的力量,有些笨拙地蹬着墙壁往上爬。她的动作带着生涩和小心翼翼。
终于,她也坐到了高高的墙头上。冷风毫无遮拦地吹拂着她的发丝和衣角。她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身体微微瑟缩了一下。
许星野看着她的样子,眉头拧得更紧。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带着点粗暴的意味,把自己刚才拎出来的那件宽大的校服外套,不由分说地罩在了南栀瘦削的肩上。带着他体温的布料瞬间裹住了她。
南栀被他的动作弄得一愣,身体僵了一下。宽大的校服外套带着少年身上干净的、混合着一点洗衣粉和阳光的气息,还有残留的、属于他的体温,暖意透过薄薄的布料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驱散了夜风的寒冷。她下意识地抓紧了外套的前襟,将自己更紧地裹在里面。
“谢…谢谢。”她的声音很低,几乎被风吹散。
许星野没应声,只是有些不自在地把视线投向远处。城市的灯火在远方连成一片模糊的光海,像落在地上的星河。两人并肩坐在墙头,谁也没有说话。夜风掠过空旷的操场,吹动枯草,发出沙沙的叹息。一种奇异的宁静在沉默中流淌,隔绝了墙内沉重的书本和墙外喧嚣的烟火气。
许星野偷偷用眼角的余光瞥向身旁。月光勾勒着南栀安静的侧脸轮廓,鼻梁挺秀,唇线柔和。她微微仰着头,望着墨蓝天幕上寥落的星辰,那双总是沉静的褐色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点点星光,像揉碎了的宝石。
一种从未有过的、极其陌生的感觉,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许星野的心底无声地漾开。那是一种细细密密的悸动,带着微弱的电流,瞬间传遍四肢百骸,让他的指尖都微微发麻。他猛地收回目光,心跳骤然失序,在寂静的夜里擂鼓般轰鸣。
翻墙事件像投入湖心的一颗小石子,涟漪无声地扩散,并未彻底改变什么,却在某些地方留下了细微的痕迹。许星野和南栀之间那道无形的冰墙,似乎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喂,”许星野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旁边正在整理错题本的南栀,动作带着点不自然的刻意,“那个…昨天物理老师讲的电磁感应那题,你听懂没?”
南栀抬起头,眼神里掠过一丝讶异,随即点了点头,温声问:“哪一步没明白?”
许星野胡乱翻开自己的物理书,指着上面一片混乱的涂鸦和公式:“就…能量转化那块,他讲得太快了。”他的语气听起来还是有点硬邦邦的,像在掩饰什么。
南栀放下笔,侧过身,将她的笔记本轻轻推到他面前。她的字迹清秀工整,条理清晰得令人发指。“其实核心就是洛伦兹力不做功,但改变了电荷的运动方向……”她拿起笔,在草稿纸上画出示意图,声音不高,语速放慢,耐心地解释着每一个关键步骤。
许星野看着纸上流畅的线条和清晰的标注,再对比自己书上那堆鬼画符,脸上有点挂不住,但还是皱着眉,强迫自己听下去。南栀的讲解不像老师那样带着权威感,更像是一种温和的梳理,不知不觉中,他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了一些。
“懂了?”南栀停下笔,看着他。
“嗯…差不多吧。”许星野含糊地应了一声,视线却不自觉地落在南栀微微发白的嘴唇上,她的眼下也带着淡淡的青影,是长期睡眠不足的痕迹。他想起那些关于她母亲的传闻,心头莫名地沉了一下。
晚自习的间隙,教室里弥漫着泡面和速溶咖啡混合的疲惫味道。许星野从外面接水回来,刚走到自己座位旁,脚步顿住了。
南栀趴在堆满书本的课桌上,侧着脸,似乎睡着了。几缕柔软的发丝垂落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她的呼吸很轻,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安地微微蹙着,仿佛承受着无形的重压。
许星野放轻了脚步,慢慢坐回自己的位置。他犹豫了一下,目光扫过南栀单薄的肩头,又看看自己桌上那盒刚买的、还带着热气的牛奶。他拿起牛奶盒,动作有些笨拙地放到南栀的桌角,尽量不发出声音。
做完这一切,他立刻别过脸,拿起桌上那本摊开的、布满红色叉号的数学试卷,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那些面目可憎的符号和图形上。可眼角的余光,却总是不受控制地瞟向旁边那个安静的睡颜,还有那盒放在她桌角的牛奶。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阳光斜斜地照进教室,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许星野正和一道化学推断题死磕,笔尖烦躁地在草稿纸上戳着点。突然,他感觉自己的胳膊肘被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一下。
他转过头,南栀递过来一个巴掌大的、用素色格子布仔细包好的小包裹。
“什么?”许星野愣了一下,没接。
“薄荷糖,”南栀的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局促,“提神的。看你…好像有点困。”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他眼下的阴影,又迅速垂下。
许星野看着那个小小的、带着温度的布包,喉结下意识地滚动了一下。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柔软的布料,还有里面硬硬的糖果棱角。他接了过来,布料上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
“哦…谢了。”他含糊地应道,把布包攥在手心,没有立刻打开。
一种微妙的暖流,伴随着薄荷糖清冽的气息,悄然漫过心口。
然而,平静很快被打破。一次模拟考的分数下来了,许星野看着试卷上那个刺眼的分数,比上次还倒退了几名。一股冰冷的绝望感瞬间攫住了他,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在几个同学惊愕的目光中,他抓起那张试卷,揉成一团,狠狠砸进教室角落的垃圾桶,然后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教室。
他一路狂奔到空旷无人的操场,秋日傍晚的风带着凛冽的寒意刮过他的脸。他跑到看台最高处,胸膛剧烈起伏,对着空旷的跑道和灰蒙蒙的天空,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压抑已久的挫败、不甘、对未来的迷茫,还有那点说不清道不明、却又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的心事,全都化作了这毫无意义的、野兽般的咆哮。
吼声在空旷的操场上回荡,很快被风吹散,只剩下他自己粗重的喘息。他颓然地跌坐在冰冷的看台台阶上,双手插进头发里,用力揪扯着,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他感觉自己像被困在一个不断下沉的泥潭里,无论怎么挣扎,都只是在加速下坠。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轻得几乎被风声淹没的脚步声停在了他身后不远的地方。
许星野没有回头。他知道是谁。一种更深的狼狈和羞耻感涌上来,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这副失控的样子。他保持着那个姿势,把头埋得更低。
脚步声犹豫了一下,然后走近。南栀在他旁边一级的台阶上坐了下来,隔着一臂的距离。她没有说话,没有看他,只是安静地抱着膝盖,也望着远处暮色四合的天际线。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只有风穿过看台铁架子的呜咽声。许星野能感觉到她身上传来的、微弱的暖意。他揪着头发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还在无法抑制地颤抖。
就在这时,一只微凉的手,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轻轻地、轻轻地覆在了他紧握的、指节发白的拳头上。
那只手很小,很凉,覆在他滚烫的拳头上,像一片带着晨露的叶子。
许星野的身体猛地一僵。所有的动作都停止了。他僵硬地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肋骨,震耳欲聋。
南栀的手没有动,只是那样安静地、带着安抚意味地覆盖着。她的掌心传递过来的,不仅仅是微凉的温度,还有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头发颤的稳定力量。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许星野紧绷的、因用力而颤抖的手指,在那片微凉的覆盖下,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他依旧没有抬头,但紧绷的肩膀,却难以察觉地垮塌下来一丝。
南栀的声音很轻很轻,像羽毛拂过寂静的暮色,清晰地钻进许星野的耳朵里:
“许星野,”她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积攒勇气,“别怕。”
风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了。
“你知道吗?”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一字一句,敲打在许星野的心上,“你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
南栀那句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陨石,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滔天的巨浪。
“你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
这八个字,带着她掌心微凉的触感,在许星野的脑海里日夜回响,像某种奇异的咒语。它驱散了那晚操场上的绝望和寒冷,却点燃了另一种更为灼热的火焰——一种近乎偏执的、不顾一切想要抓住什么的渴望。他想要抓住的,不仅仅是试卷上那个不断攀升的数字,更是前方那个安静、坚韧、仿佛发着光的身影。
他开始玩命了。
凌晨一点,老旧的小区早已陷入沉睡,只有零星几扇窗户还亮着灯。许星野房间那盏用了多年的台灯,发出滋滋的电流声,灯罩边缘被灯泡烤得微微发黄。他弓着背,像一只蓄势待发的困兽,深陷在堆满书本和试卷的书桌前。桌角那本南栀送的《千亿个夜晚》被翻得起了毛边,书页里夹满了五颜六色的便签条。
困意像潮水般一波波袭来,沉重地拉扯着他的眼皮。他猛地甩甩头,动作粗暴地拧开桌上那瓶风油精,刺鼻的薄荷味瞬间冲入鼻腔,带来短暂的清醒。他用指尖沾了一点,狠狠抹在太阳穴上,冰凉的刺痛感让他打了个激灵。他抓起桌上的水杯,仰头灌了一大口早已凉透的浓茶,苦涩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
目光重新投向摊开的数学模拟卷。一道圆锥曲线题像狰狞的怪物盘踞在那里。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再次投入战斗。笔尖在草稿纸上疯狂地演算,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清晰。
窗外,对面楼栋那扇熟悉的窗户,也亮着同样微弱而坚韧的光。许星野偶尔从题海中抬起头,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投向那扇窗。隔着不远的距离,两盏孤灯在深沉的夜色里遥遥相望,像两颗不肯坠落的星辰。
第二天清晨,许星野几乎是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挪进教室。他把沉重的书包甩在椅子上,发出一声闷响。刚坐下,眼皮就开始不受控制地打架。他用力眨眨眼,试图驱散那浓重的睡意。
就在这时,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摸桌肚里的课本。指尖却意外地触碰到一个硬硬的、带着棱角的东西。不是书。
他疑惑地低下头,伸手把东西掏了出来。
是一个普通的、硬壳的笔记本。深蓝色的封面,没有任何花纹或标记。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工整得如同印刷体的笔记——是南栀的字迹!
物理的经典模型分析,数学的压轴题精解步骤,化学推断题的思维导图……分门别类,条理清晰到令人发指。重点、难点、易错点,都用不同颜色的笔做了醒目的标记。在一些他曾经反复出错的地方,旁边甚至用极小的字迹标注着简短的提示:“注意能量守恒方向”、“此处易漏解”、“等效替代是关键”……
许星野捧着这本突如其来的笔记,指尖微微发烫。他猛地转头看向身旁。
南栀已经坐在那里,正低头默背着英语单词,侧脸安静得像一尊雕像,仿佛桌肚里那本凝聚了她无数心血的笔记,只是被随手放进去的一张草稿纸。阳光透过窗户,给她低垂的眼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许星野的喉咙有些发紧。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话语都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为一声含糊不清的“谢谢”。声音低得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南栀翻动单词本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却没有抬头,只是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从那天起,许星野桌肚里的“补给”变得规律起来。有时是一份标注着重点时事和答题模板的政治提纲,有时是几张精选的英语阅读训练,有时甚至只是一小盒提神的薄荷糖,用那个熟悉的素色格子布小包仔细装着。每一次,都像是一场无声的交接,发生在他到来之前,或者他离开之后。
许星野不再说谢谢。他只是沉默地收下,然后更加疯狂地投入到那些习题和公式的海洋里。每一次疲惫到极限想要放弃时,每一次对着难题抓狂时,只要想起桌肚里那份沉甸甸的、带着温度的“补给”,想起对面那盏深夜亮着的孤灯,一股新的力气就会从身体深处涌上来。
时间在成堆的试卷和笔芯的空壳中飞速流逝。黑板右上角的倒计时数字,无情地跳进了两位数。
又一次模拟考结束。成绩单发下来的那一刻,许星野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目光急切地扫过榜单。
许星野,班级排名:19。
一个曾经遥不可及的位置!他盯着那个数字,看了很久很久,直到眼睛都有些发酸。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不是因为激动,而是一种混杂着难以置信和酸楚的复杂情绪。他猛地转过头,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急切地寻找那个身影。
南栀正站在人群边缘,也抬头看着榜单。她的目光落在许星野的名字上,嘴角微微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像初春湖面悄然化开的一圈涟漪。那笑容里,有欣慰,有鼓励,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许星野穿过人群,大步走到她面前。两人隔着一步的距离站定。周围的喧嚣仿佛瞬间被隔绝。
“看到了?”许星野的声音有点哑,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和期待。
南栀抬起头,那双沉静的褐色眼眸清晰地映着他的身影。她唇边的笑意加深了一些,用力地点了点头:“嗯!”
阳光透过窗户,慷慨地洒在他们身上,也照亮了成绩单上那两个靠得越来越近的名字。少年额角的汗珠折射着细碎的光,少女眼底的笑意比阳光更暖。那一刻,空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滋长、缠绕,带着书本的墨香和青春特有的、令人心头发烫的气息。
日历翻到五月,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硝烟味,粘稠、焦灼,压得人喘不过气。黑板上那鲜红的倒计时数字,像悬在头顶的铡刀,每天都在冷酷地减少。
许星野的桌面上,各科真题试卷已经堆叠得摇摇欲坠,像一座随时会倾塌的知识堡垒。他埋首其中,笔尖在纸上发出急促的沙沙声,眉头紧锁,额角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他正对着最后一道物理大题发起猛攻,草稿纸上密密麻麻布满了演算过程,却始终卡在一个关键的受力分析点上。
“不对…这里摩擦力方向…还是不对……”他烦躁地低语,用笔狠狠戳着草稿纸,留下一个深深的墨点。思路像陷入泥沼,越挣扎越混乱。一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焦虑感再次攫住了他,胃部隐隐传来抽搐般的钝痛。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桌肚——那里通常会有南栀放进去的“补给”。
指尖触到的却不是熟悉的笔记本或提纲,而是一个方方正正、带着塑料包装硬度的盒子。他疑惑地掏出来。
是一个全新的、尚未拆封的计时器。黑色的外壳,简洁的电子屏幕。盒子下面,压着一张小小的便签纸。依旧是南栀清秀的字迹:
“别急。时间会站在努力的人这边。高考加油。”
没有署名。
许星野握着那个冰冷的计时器,目光落在便签纸上那行小小的字上,心头那股翻涌的烦躁和胃部的抽痛,竟奇迹般地平息了一点点。他拆开包装,将计时器放在桌角,按下了启动键。红色的数字开始无声地跳动。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笔,目光投向那道狰狞的物理题。这一次,他没有再盲目地演算,而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盯着题目中的关键词和图例,重新梳理已知条件和隐含关系。笔尖在草稿纸上缓慢地移动,思路在混乱的迷雾中艰难地开辟着路径。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当那个关键受力点豁然开朗的瞬间,许星野几乎能听到自己脑中“咔哒”一声轻响,如同锁芯被精准地拨动。他飞快地写下步骤,笔尖流畅起来,带着一种破开迷雾后的笃定。
当他终于解出答案,放下笔时,计时器刚好走到预设的45分钟。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才发现后背的校服衬衫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一片。他下意识地侧过头。
南栀正伏在桌上,肩膀微微耸动,传来极力压抑的、细碎的咳嗽声。她用手捂着嘴,脸埋在臂弯里,单薄的脊背随着咳嗽轻轻颤抖。
许星野的心猛地一揪。最近天气多变,流感肆虐,教室里咳嗽声此起彼伏。南栀本就单薄,加上长期熬夜,终究还是没能扛住。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撕裂了寂静。南栀收拾书包的动作明显比平时迟缓许多。许星野默默地看着她略显吃力的样子,犹豫了几秒,一把抓起自己的书包,走到她桌旁。
“喂,”他的声音有点生硬,带着点不容拒绝的意味,“包给我。”
南栀抬起头,因为咳嗽和低烧,她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眼神也有些迷蒙。她看着许星野伸过来的手,愣了一下,随即轻轻摇头:“不用,我自己……”
“少废话。”许星野不由分说,直接将她那个沉重的、塞满了书本和复习资料的帆布包拎了起来,甩到自己肩上。动作干脆利落,带着少年特有的、略显笨拙的强势。
南栀看着他肩上瞬间多出的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嘴唇动了动,最终没再拒绝,只是低声说了句:“谢谢。”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灯火通明的教学楼,融入沉沉的夜色里。晚风带着凉意吹过,南栀裹紧了身上的薄外套,又忍不住低咳了两声。
许星野走在她外侧,沉默地放慢了脚步。肩上的两个书包沉甸甸的,勒得他肩膀发酸,但他却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踏实了一些。昏黄的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时而重叠,时而分开。
快到校门口时,许星野的脚步顿住了。他侧过头,看着南栀在路灯下显得格外苍白的侧脸和紧蹙的眉头,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突兀:
“喂,南栀。”
南栀闻声停下脚步,疑惑地看向他。
许星野的目光有些不自在地扫过她微红的脸颊,又飞快地移开,落在远处模糊的树影上,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满不在乎的随意:
“你…那个…别硬撑。”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艰难地组织语言,“该吃药吃药,该休息休息。笔记…我自己能看。”
南栀看着他别扭的样子,那双因发烧而显得有些朦胧的褐色眼睛里,漾开一丝极淡的笑意。她轻轻点了点头:“嗯,知道了。”
昏黄的光线下,她的笑容有些虚弱,却格外柔软。许星野只觉得心跳漏了一拍,连忙别开脸,闷声道:“走了。”说完,他加快脚步,率先朝校门口走去,只是那背影,似乎带着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南栀看着少年肩上那两个沉甸甸的书包,还有他略显僵硬的步伐,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些。她轻轻吸了一口微凉的夜风,跟了上去。两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校园里轻轻回响,影子在路灯下被拉长,又缩短,无声地依偎在一起。
六月七日的清晨,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厚重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兜头砸下雨来。空气闷热而凝滞,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息。
许星野站在考场外黑压压的人群中,手里紧紧攥着透明的考试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袋子里装着身份证、准考证、几支削好的铅笔和黑色水笔,像他此刻仅有的武器。周围的交谈声、家长不放心的叮嘱声、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警车开道声,全都混杂在一起,嗡嗡地冲击着他的耳膜,却无法真正进入他的大脑。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昨晚勉强塞进去的作文素材、数学公式、英语单词…此刻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抹去,只剩下一片刺眼的、令人心慌的雪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脆弱的神经,带来一阵阵眩晕。胃部又开始隐隐抽痛,手心全是冰冷的粘腻汗水。
“许星野。”
一个熟悉的声音穿透了周围的嘈杂,像一束微光,瞬间刺破了他脑中那片混沌的空白。
他猛地抬起头。
南栀就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她穿着一件洗得干净的白色短袖T恤,下身是普通的校服裤子,马尾辫扎得一丝不苟,露出光洁的额头。她看起来比平时更加沉静,像暴风雨中心一片安稳的岛屿。
“别紧张。”南栀走到他面前,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稳定,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力量,“就像我们平时做模拟卷一样。”
许星野看着她沉静如水的褐色眼眸,里面清晰地映着自己此刻苍白而慌乱的脸。他想说点什么,嘴唇动了动,却只发出一个干涩的音节:“我……”
“你行的。”南栀打断他,语气笃定,没有一丝怀疑。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紧握着考试袋的手背。她的指尖微凉,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奇异地传递过来一种坚定的力量。
“想想我们一起刷过的那些题,”她的声音很轻,像在诉说一个只有他们才懂的秘密,“想想你解出最后那道圆锥曲线时的样子。”
许星野怔怔地看着她。记忆的碎片瞬间被唤醒——深夜台灯下并肩演算的影子,桌肚里突然出现的、带着她字迹的笔记,还有她按在自己颤抖的手背上那只微凉的手……那些画面像走马灯一样闪过,奇迹般地冲淡了心头的恐慌。
“嗯。”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喉咙依旧发紧,但攥着考试袋的手指,却悄然松开了一些。
预备铃尖锐地划破空气,像一声冲锋的号角。人群开始骚动起来,像潮水般涌向各个考场的入口。
“去吧。”南栀看着他,唇边绽开一个极浅、却异常明亮的笑容,像阴云密布的天空里,突然撕开一道缝隙透出的阳光,“许星野,加油。”
许星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笑容像烙印一样刻进心底。他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转身汇入了涌向考场的人流。
第一科,语文。
试卷发下来,熟悉的油墨味钻入鼻腔。许星野强迫自己镇定,目光扫过密密麻麻的文字。当看到作文题目时,他握着笔的手猛地一紧——那是一个关于“光”的命题。
“光”。
这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开启了他记忆的闸门。
他想起了那个翻上围墙的夜晚,城市灯火在脚下铺展成星海,而身旁少女的眼眸里,盛着比灯火更亮的星光。
他想起了操场上绝望的嘶吼后,覆在他颤抖拳头上那只微凉的手,和那句敲碎他所有坚硬外壳的“你比星星还亮”。
他想起了无数个深夜,对面楼栋那盏亮到凌晨的孤灯,像黑暗海面上永不熄灭的灯塔。
他想起了她递过来的薄荷糖,桌肚里工整的笔记,还有此刻,考场外那个沉静的笑容……
所有的紧张、空白、眩晕,在这一刻如潮水般退去。一种滚烫的、汹涌的情感在胸腔里奔流,带着清晰无比的方向感,汇聚到笔尖。
他不再犹豫,在作文稿纸上,郑重地写下标题:《你是我暗夜里的星光》。
笔尖摩擦纸张,发出流畅而坚定的沙沙声。那些共同经历的片段,那些细微却深刻的触动,那些无声的陪伴和照亮,化作文字,从心底汩汩流淌而出,带着青春特有的温度与光芒。
当他写完最后一个句号,放下笔时,窗外依旧阴云密布,可他心里,却仿佛被那束独一无二的星光,彻底照亮了。
最后一门考试的结束铃声,如同一道赦免令,尖利地刺穿了持续两天的高压空气。
许星野几乎是随着铃声冲出了考场。走廊里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声浪——欢呼、尖叫、如释重负的哭泣、书本试卷被抛向空中的哗啦声……积压了整整一年的情绪在此刻彻底决堤,汇成一片喧嚣的海洋。
他被人流裹挟着往外走,脚步有些虚浮,大脑还残留着长时间高度集中后的麻木感。阳光穿过铅灰色的云层缝隙,晃得他有些睁不开眼。他下意识地在门口汹涌的人潮中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目光掠过一张张兴奋、疲惫或茫然的脸孔。没有她。
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悄然爬上心头,混杂在巨大的解脱感里。他随着人流慢慢挪动,走到校门口开阔一些的地方,才终于停下脚步,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结束了。真的结束了。无论结果如何,这场旷日持久的战役,终于落下了帷幕。
他掏出手机,屏幕亮起,映出自己有些憔悴的脸。手指在通讯录里那个熟悉的名字上悬停良久。两天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汹涌的、被压抑了太久的情感。那个名字,那个身影,那句“你比星星还亮”,此刻像潮水般反复冲击着他的心防。
他想见她。现在就想。
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终于按下了拨号键。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听筒里传来的单调“嘟…嘟…”声,每一声都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喂?”
电话接通了。南栀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带着一点轻微的电流杂音,却依旧是他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沉静。
“南栀…”许星野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喉咙像被砂纸磨过,“我…考完了。”
“嗯,我知道。”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柔和。
周围是鼎沸的人声,庆祝高考结束的喧嚣震耳欲聋。许星野却感觉自己和电话那头的人,仿佛被隔绝在一个无声的真空里。他握着手机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积攒了一路、甚至更久的勇气,在胸腔里左冲右突,寻找着出口。
“南栀……”他再次开口,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我们…我们……” 他卡住了。那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舌尖发麻,怎么也吐不完整。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就在许星野的心沉下去,懊恼和羞耻感即将淹没他的时候,南栀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许星野,你往楼下看。”
许星野猛地一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茫然地扫过面前喧闹的人群和车辆。
然后,他的视线凝固了。
就在他租住的那栋老旧居民楼的单元门口,那盏光线昏黄、飞蛾环绕的路灯下,静静地站着一个身影。
南栀。
她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背着那个熟悉的帆布书包。夜风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她微微仰着头,手里举着一张折叠起来的、方方正正的纸。她正望着他房间的窗户方向,唇边噙着一抹清浅的笑意。
许星野握着手机,身体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电话里,南栀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穿过喧嚣的夜,直抵他心底:
“我在你楼下。”
许星野如梦初醒。他猛地挂断电话,像一支离弦的箭,转身就朝着那栋楼的方向狂奔而去。书包在身后剧烈地颠簸,撞着他的脊背,他也浑然不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畔轰鸣。他拨开挡路的人群,无视旁人诧异的目光,眼里只剩下路灯下那个越来越清晰的身影。
他一路冲进单元门,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地跳下最后几级台阶,猛地拉开单元门。
“呼——”带着夏夜燥热的风涌进来。
南栀就站在门外,一步之遥。昏黄的光线从她头顶洒落,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边。她看着他气喘吁吁、额发凌乱的样子,唇边的笑意加深了。
她将手里一直举着的那张纸,轻轻展开,递到他面前。
那是一张空白的《普通高等学校招生考生志愿表》。
南栀微微歪着头,那双沉静的褐色眼眸在路灯下亮得惊人,清晰地映着他此刻有些狼狈却无比专注的脸。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像一枚温柔的印章,稳稳地盖在了许星野悸动的心上:
“许星野,”她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你的名字,该写在我旁边。”
梧桐树巨大的树冠在九月的晴空下舒展开浓密的枝叶,筛下细碎跳跃的金色光斑,落在人来人往的大学新生报到点。空气里弥漫着青草、阳光和崭新行李箱轮子滚过地面的混合气息,喧嚣而充满生机。
许星野拖着沉重的行李箱,挤在熙熙攘攘的新生队伍里,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交完费,领完宿舍钥匙和校园卡,他长长舒了口气,挤出人群,踏上了那条著名的校园梧桐大道。粗壮的梧桐树干上贴着各色社团招新的海报,树荫浓密,隔绝了初秋依旧有些燥热的阳光。
他放慢脚步,目光掠过一张张陌生而充满朝气的面孔,感受着大学校园与高中截然不同的自由空气。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毫无预兆地撞进了他的视线。
就在前方不远处的一棵巨大梧桐树下,南栀正背对着他,微微弯着腰,试图把手里一个看起来分量不轻的行李箱提上路边稍高的台阶。她今天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连衣裙,衬得皮肤更加白皙,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后。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许星野的脚步顿住了。心跳在那一瞬间漏跳了半拍,随即更加有力地撞击着胸腔。他看着她略显吃力的样子,没有丝毫犹豫,大步走了过去。
“迷路了?”
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在身后响起。
南栀的动作停住了。她直起身,缓缓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又倏然压缩。高三教室里堆积如山的试卷、深夜窗台遥望的孤灯、翻墙时交握的手、高考前夜路灯下举起的志愿表……无数画面在彼此眼中飞速闪过,最终沉淀为眼前清晰而真实的容颜。
她瘦了些,但那双褐色的眼眸依旧沉静如昔,此刻清晰地映着他,盛满了细碎的阳光和笑意。
许星野自然地伸出手,从她手里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行李箱拉杆。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她的手背,微凉的触感带着熟悉的悸动。
“不是迷路。”南栀看着他,唇角弯起一个狡黠又温柔的弧度,像偷吃了糖果的猫。她微微歪着头,声音清朗,带着一点点促狭:
“是来逮捕那个,”她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灼灼地锁住他的眼睛,“偷走了我整整三年时光的嫌疑人。”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梧桐叶,慷慨地倾洒下来,跳跃在她柔软的发梢,也落入她清澈的眼眸深处,仿佛揉进了万千细碎的星光,璀璨得令人心悸。
周围的一切喧嚣——新生的笑闹声、行李箱的轱辘声、远处社团招新的喇叭声——都在这一刻潮水般退去。世界安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和梧桐叶在风中温柔的沙沙细语。
许星野看着那双盛满了星光和笑意的眼睛,看着光影在她脸上流淌,看着那微微上扬的、带着独一无二温柔的唇角。心底那压抑了太久、酝酿了太久的情感,终于在这一刻挣脱了所有束缚,汹涌而出。
他松开握着行李箱拉杆的手,向前一步。
没有犹豫,没有迟疑。
他伸出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轻轻捧起她的脸颊。掌心传来的温度,真实而滚烫。
然后,在九月的梧桐树下,在细碎的金色光斑里,在流转了三年光阴终于交汇的这一刻,他低下头,深深地吻了下去。
吻上了他的南栀。
她的唇瓣柔软而温暖,带着阳光和青春独有的清甜气息。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又在彼此交融的呼吸里重新流淌,奔向属于他们的、崭新的、铺满星光的长路。